第一卷 第七章

降旗弘在宇多川朱美回家後,呈現極度不安的神經質癥狀,一言不發,趴伏在地。

就連白丘也極為困擾,大約是看透了降旗在這種狀況下,無論福音或醫師處方都幫不上忙,只會多此一舉吧。結果,牧師的判斷就是暫時不管他,什麼事也沒做。

降旗大約三天不說話也不吃飯,躺在沒有窗戶的房間里。淺淺的睡眠,朦朧的覺醒,加上不間斷的偏頭痛。陰陽怪氣的不安湧上他的心頭:被死靈侵犯的朱美、夢見砍掉死靈首級的朱美,以及堆積如山的骷髏。

不論睡著或醒著,笑得很娘娘腔的大鬍子猶太人。

第四天,進入體力的臨界點,意識逐漸消失。

好久沒睡熟。

即使如此,還是做了那個夢。

在骷髏山前,男女交合。

降旗偷看著。被抱著的是朱美,看不見抱她的男人的臉。反正那就是降旗自己。只要轉頭就知道了——降旗這麼想。

烈火映照的黑影男人,緩緩地回頭。

不對,不是自己。

男人有鬍子。

醒了。

——那是誰?

很在意。不能因為有鬍子就說是弗洛伊德,有鬍子的男人多得是。白丘臉上也長了奇怪形狀的鬍子。

——會是牧師嗎?真實太愚蠢了。

那是最不可能的,太可笑了。降旗在那愚蠢之中嗅到些微日常的味道,稍稍恢複了精神,然後覺得肚子餓了。於是擅自到餐廳隨便吃了點東西,一直得不到飽足感,因此吃了很多,結果變得極不舒服。

到外面看看。頭昏昏的,爬樓梯時發暈,看著屋外也眼冒金星,好像田鼠從洞穴里出來似的。一深呼吸,冷空氣充滿了肺,肋骨好痛。覺得身體虛弱不堪。

——白丘在哪兒呢?

降旗走到戶外,突然擔心起牧師。因為睡覺時沒有考慮他人的閑工夫。

對白丘做了壞事。前幾天說了很過分的話,不知道該說什麼道歉。一想到這裡,就覺得心情沉重。約略環顧四周,到處都沒有他的身影,也沒有在整理前院。

在後面嗎?

果然,牧師站在屋子的後面。

和那天一樣拿著移植花草用的鏟子。

那是四天——五天前吧,降旗對日期沒有概念了。

四周氣氛讓他很難開口,一時也想不起該說什麼。降旗一邊思索,一邊走進白丘。牧師似乎處於恍惚狀態,毫無察覺降旗接近的跡象。

後院與其說是院子,倒像是空地,雜草叢生,只放了一個燒垃圾的大汽油桶。雖然圍了起來,但柵欄外就是鄰居的地盤,那兒只有樹叢。白丘朝著樹木的方向。在看什麼呢?

「亮。」

牧師彷彿被電到一般,吃了一驚,回頭。眼鏡有點歪了。

「降……降旗。」

「啊,我還沒有痊癒,只是想道歉。」

牧師不知為何不知所措,「道謝,我什麼也沒做啊。如果要道謝的話……」

「跟神道謝,是嗎?不,我說道歉,不是指這個。」

「什麼……事呢?」

「我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在你的神聖之地,說了侮辱你信仰之心的話。就是那件事……」

白丘的鬍子震動了一下,笑了。

「如果是那件事——反正你也沒說錯。我,正是你所謂的那種人,大概吧。所以,無需道歉,。反正是……」

白丘在此打住,看著腳下。

「我想問你一件事,不……算是商量吧。我一直……想跟你告白。」

語氣顯得很軟弱,樣子很怪。

對了,白丘在朱美說到最高潮時,出現了相當異常的反應。不……

——他果然還是有所隱瞞。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一個月,不,兩個月前吧,降旗隱隱覺得牧師的行徑怪異。只是在面臨分析或解釋之前,反而努力忽略此事。

然而,不論是牧師說教的語調,或是闡述宗教的說話方式里,降旗還是在不知不覺中作了分析和解釋。

與白丘的信仰糾結不已的神秘主義傾向——是輪迴思想嗎——以此為基底,並設法將其揚棄的確確實實的戰鬥。這麼說來——那件秘密,也發自於此嗎?

因此,降旗對白丘的商量或告白興趣不小,也是事實。

只不過,在現在這種情況下,無法提起興緻。

「亮,我……」

「啊……你還沒恢複正常啊?」

牧師無力地說,抬起頭來。怎麼也讀不出來表情的男人,喜怒哀樂不形於色。要說是樂天派也行。對這樣的他而言,真不適合現在的態度。

白丘又低頭,一邊說「就是嘛」,一邊用指尖敲敲地面。

——我也很害怕骨頭。

這麼說來,白丘也提過這檔事吧?

記得在朱美回去後,白丘好像說了這句話。當時,降旗正處於逐漸脫離現實的狀態,但確實在禮拜堂聽到了這句話。

「什麼事?那個,你說的告白。」結果還是問了。

「呃,你也很痛苦吧?」

「沒關係,痛苦是常有的事。」

白丘似乎忍耐著什麼似的,抬頭看著教會的屋頂,彷彿在練習思考,大約十秒鐘後,又像甩掉那思緒似的,說:「嗯,那就麻煩你聽我說。」

「在這裡嗎?這裡好冷。」

「啊,去下面吧。」

白丘用拇指指著地板,請降旗到餐廳。

教會的餐廳有一半在地下室。結果,田鼠又回到剛剛出來的洞穴。

「來吧,你前一陣子想要的東西。」

白丘在降旗眼前把朗姆酒瓶放下,發出聲響。

降旗無法抗衡他的誠意。白丘還沒喝酒就好像已經醉了,就連降旗也是昏昏沉沉的。

餐廳的大桌子上,點著古老的西式燭燈,散發一種異樣的氣氛。那是唯一的亮光。當然也有電燈,但牧師很少開燈。

白丘將拿在手上的酒杯靠近嘴唇,喝了一口後,說:「你的病也……嗯,很辛苦哪。可惜的是,沒有錯的部分,正是那個,辛苦之處吧。」

無法據實以答。但在降旗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尷尬氣氛的片刻,牧師已將話題轉向出乎意料的方向。

「聽說有所謂宗教心理學。」

降旗對這意外的發展感到不知所措,「是有啊,怎麼了?」

「你對我的事情,那個什麼,在作分析吧?」

這次真的無法回應了。

臉紅。

宗教心理學的發端,究竟是什麼呢?——降旗如此思考,代替了回應。

斯塔伯克 的《宗教心理學》在美國是一八九九年出版的吧。比詹姆斯 的《宗教經驗之種種》還要晚一點吧。無論如何,精神分析學的歷史依舊淺短——他想著這個問題。

白丘說:「是穆勒 的《宗教科學》嗎?我讀了那本書,但那是宗教學,跟心理學無關吧。記得你討厭的那位先生也寫了宗教方面的書,是吧?嗯,叫什麼摩西來著?」

「是《摩西與一神教》,那不是你應該讀的書。」

弗洛伊德另外還出版了幾本宗教論。他認為,宗教只是「集體性的強迫症」,神也不過只是「幼兒期的父親形象」。這種解釋有很大的問題——很多人如此批評。

當然,絕對是不適合虔誠信徒的意見。然而,完全不信神的降旗,也全然同意這樣的聲音。弗洛伊德的見解不過是有點過頭的生物學性解釋。宗教體驗的確是個人的經驗,但宗教無法只用個人體驗一語道盡。欠缺社會學性的,或是文化論性考慮的弗洛伊德學說是不完整的。

降旗認為說到對宗教心理學有貢獻的人,不如推崇榮格。榮格提倡,對所謂集合性的無意識或原型的概念、宗教性的象徵,加以解釋,這對宗教心理學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成果吧。但無論如何,深層心理學的探究依舊不變,因此不走到那裡是無法論述的。

「怎麼樣?降旗。」白丘的聲音突然飛進降旗思考的平原,如細語般的聲音。

「怎麼樣了?只描邊的話多少會輕鬆點吧。我也是。所以我說的話,與其說是宗教家,不如說是宗教學家會說的話。」白丘這麼說,笑了。

果然不能鬆懈,降旗被看透了。然而,心情好像變輕鬆了。不能不感謝牧師。

白丘說:「所謂學問,就像骨頭,手、腳等的芯。但只有這個是另外。」

牧師指著頭。

「到這裡,骨頭就不是芯了,而是一種圍籬。芯是腦細胞,骸骨只是包住它,保護它。」

雖然是很普通的比喻,但聽得懂。

「因為我不是學者而是牧師,所以本來應該說明有關內在的東西,但我沒辦法,只好說明外側了。你的目標是沿著外側說明內在吧,然而你卻只看見內在,所以裹足不前。真是勞心勞力的學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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