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海濤聲侵蝕而來,但是……

這幾天,我終於穩定下來了。

然而,絕不是回到以前(所謂以前是何時?)健康生活時(這才是謊言吧)的我。

在海邊長大的女人,不斷地在我的身體里主張著什麼。

但是,就像那所教會的輔導員所說的,似乎不是我的裡面有別人在對我說話。

在海邊長大的女人也是我。

這是表示我有兩個過去嗎?

如今,她們融合了。不認識海,討厭海濤聲的我,似乎也是在海邊長大,喜歡海濤聲的我。

什麼都無所謂了。

雖然我想再去那所教會,但連這件事也覺得無所謂了。

我……

有丈夫在一起,我能暫時忘卻那可怕的記憶。

能有現在的我,全是丈夫之賜,我的人生彷彿是丈夫為我創造的。

對我而言,神就是丈夫。去祈求其他的神是沒有意義的事。我有丈夫就好了。

因為我這麼想,所以不遵守與那位輔導員的約定,沒有去教會。

——明明砍掉了首級。

在床上坐起上半身。還不到冷的程度,但依然感到些微寒意。如果不披件什麼,說不定會感冒。

丈夫今年幾歲了呢?

我想著這種事。

不年輕了倒是事實,但我不太懂所謂的年齡。的確,丈夫的頸子、指尖、眼睛下方,比初遇時多刻上了好幾道皺紋,說不定皮膚的彈性也沒了,我想鬍鬚里還增加几絲白莖。

然而,那只是一部分,整體看來,我覺得丈夫幾乎一點也沒變。說不定是因為每天都在一起,才不覺得有改變吧。不,細部的變化我很清楚。我可以認知具體的變化,卻覺得整體沒有改變,想想也很奇妙。因為我一直都是這樣子,所以沒想到哪裡怪怪的,但說不定並非尋常。

我,知道細微的地方,但怎麼也掌握不到所謂人的整體,這似乎是我的特質。

所以,也不是就因為如此,不過,我非常不擅長與人交往。不想與丈夫以外的任何人見面,不能見,我一直都這麼想。即使是現在,這點依舊沒變。

因此,與丈夫生活了八年,我沒有和丈夫以外的人作過像樣的交談。有客人來家裡與丈夫洽談工作時候,我也只是打個招呼、端茶而已,完全不開口,去買東西也只說必要的話。當然也沒有交朋友。

考慮丈夫是位人氣作家的立場,對照其他作家的生活記錄來看,我的態度很異常。身為作家的妻子,不,身為一般社會人士,我想我完全不具資格。對丈夫而言,我絕不能算是一個好妻子。

但丈夫什麼也沒說。

反倒是顧慮我的個性,似乎為我減少了訪客。

本來,去教會這件事也猶豫再三。那鬍子牧師和看來有些神經質的輔導員,雖然很認真地為我設想,不過說實話,因為沒有仔細看對方的臉,所以記不太清楚那句話是誰說的。

我記得的是,牧師穿的是線衫上的編織紋路、眼鏡的金屬框、輔導員穿的衣服的領口形狀等等……

光是那種東西。

記得也沒用。

為什麼到教會去呢?

冷靜下來仔細一想,才發現並不能太理解。

我一想到死靈——申義會再來,就覺得好害怕好害怕,害怕到發抖的程度,怎麼也坐立難安。

申義——得到肉體的怨靈。

如果要復仇,咒死我或怨死我都行。如果獲得了肉體,如果可以抱我,也可以施加傷害,不是嗎?為什麼繞一大圈做那種事?

勒絞我的脖子就好了。

像當時,我所做的一樣。

用雙手,把頸子……

§

「不行!那是很重要的東西。我說了只能借!」

「拜託,只有那些不夠。父親一點也沒有變好。把這個給我……」

「不行!不行!不能再上你的當了!」

「拜託,我因此被追緝……」

「不要,我們約好的!」

「放手!放開我!」

§

那是誰的記憶啊?

已經無法區別。

不過,這雙手記得。我掐住前夫申義,然後殺了他。我想,只有這件事是不會錯的。如果這樣,我和申義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何與逃亡中的申義接觸?申義……

§

申義選了我,而不是那女人。

明明就是因為這麼想,才做了那樣的事。

那是錯的。

所以,所以,那種人——不,沒打算殺他的。

只是……

§

對,一開始沒打算要殺他的。我想一定有什麼誤會,一回神已經掐住脖子了。不過,之後為什麼要砍下頭,我也不知道。完全想不起理由。說不定,只是想到申義如果又復活了會很麻煩。

不,不對。那是殺掉復活後的申義時的事情。輔導員所說的是八年前,為何要砍下頭,是吧?

砍下頭的理由……

如果知道這個,一切就結束了,那所教會的輔導員說的。輔導員說,即使殺了,也要想著不要砍頭。所以,從教會回來後,我拚命地努力這麼想。

但,我不懂。

不,當時的狀況無法如此冷靜。

當時……

我依照輔導員所說,為了不要砍頭,正打算把柴刀和鋸子丟到海里。

就在那時,死靈突然來訪。我害怕得顫抖。然後,在害怕之餘,用柴刀斬殺了申義。真的好害怕。大聲喊叫,一邊哭,我,又砍下了頭。

啊啊,不願想起來!

因為那溫溫的、生生的血漿和油脂,握著柴刀柄的手,那種滑溜溜的觸感,那種腥臭。

鮮紅的——不,所謂的血漿,竟是黑色的——附近變成一片血泊,連頭裡面也全浸染了血的顏色。

血不斷從橫切面湧出來。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汨汨、汨汨、汨汨……

§

男人看著。

那是神主吧。打扮成神主模樣的男人,當我一離開現場,便現出身影。那男人大概一直跟在我們後面過來。然後,看著。

追緝那個人的,不止憲兵嗎?我好害怕,很慌張,很難過,只是躲在暗處發抖。

§

頭……

為什麼砍掉頭?

怎麼也不懂。想不起來。只有那像噩夢般的體驗,不想再來一次。

大概……

§

——啊,神主朝這邊來了!

§

對,無論如何神主都會出現。

神主,為什麼是神主呢?

不要想了。

那個,只要死靈——申義不再來訪,像現在這樣也能活下去。

起身站在地板上,背有點痛。

即使如此,我還是認為幸好去了教會。如果如他們所說,再怎麼恐懼,再怎麼害怕,申義都是幻覺。

即使不是幻覺……

——因為是原來已經死掉的人了,不管殺掉幾次,都不算殺人。

輔導員這麼說了,如此一來……

如此一來,不就跟噩夢沒什麼兩樣了嗎?

我試著打開禁閉的擋雨窗。

三天沒開了。

院子已經一片昏暗。雖然丈夫很仔細地清理了,但石頭上的血跡還是擦不掉。現在太暗,所以看不清楚那血跡。

被山道擋住,沒有西晒的陽光。

所以這個房子天暗得比較早。這個家裡,會西晒的只有一個房間,只有丈夫的書房而已。

繃緊的冷空氣無聲無息地鑽進來。肌膚緊縮。非常舒服。

不太介意海浪的聲音了。

恢複。

只要能夠有技巧地懷抱兩個過去,說不定一切都可以順順利利。我有丈夫在我身邊,我覺得——申義已經不會來了。

如果狀況變好了,再去教會道謝吧。

然後,我想向警察自首。

我是八年前申義命案的兇手,至少這件事,應該是不會錯的。

這樣做,申義或許會原諒我。

昨晚,丈夫沒有回來。不管多晚都會回家——明明這麼說了才出門,是發生了什麼無法抽身的事情嗎?

然而,什麼事也沒有。

雖然有點擔心丈夫的事,但沒有不安。我全心信賴丈夫。這八年來,一次也沒有懷疑過丈夫。

並且,昨晚一柳太太陪我到很晚。不知為何,有她在就覺得很安穩,睡得很好。

她今天也來陪我,一直到剛剛。

一柳家,是隔壁鄰居。

聽一柳太太說,好像跟我家一樣,和丈夫過著兩人的生活。

一柳太太是很親切、很美麗的人。

是外出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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