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關口巽第一次看到所謂神道式葬禮。

依關口狹隘見識的判斷,那與神前式 的結婚典禮或是犯太歲的消災儀式,沒什麼兩樣。不過,平常清脆作響的拍手祈禱 ,現在卻如摩掌般窸窸窣窣。

聽說那叫「忍手」。

——說不定反而讓人覺得莊嚴不可靠近。

關口這麼覺得。

列席者很少,相當冷清的葬禮。

扮演神主的是友人中禪寺秋彥。

本來中禪寺的正職就是神主,因此說他扮演神主是不恰當吧。

關口平常習慣叫他京極堂。那並非昵稱,是他所經營的副業——舊書店的名稱。從那種叫法也可以猜到,關口只認識整天坐在櫃檯讀著用灰塵堆積成的舊書的京極堂,怎麼也不習慣他的神主角色。

他不適合白色裝扮。關口覺得,京極堂比較適合他所經營的另一個副業——當為人驅魔的民間陰陽師 時所穿的黑色裝扮。話說回來,現在,眼前的白色小壺裡所裝的友人,在離開人世的時刻,京極堂正以他那漆黑的裝扮親臨現場。

關口憶起。

那是幽靜明月閃亮照耀的夜晚。

這位友人——叫做久保竣公的年輕人,其他人大概絕對無法體驗吧,當事者以外的人連想像都很困難——走過極盡風流的人生,迎接令世人嘖嘖稱奇的生命終點。

那是兩個月的事。

久保是小說家,二十歲左右獲得了新人獎,備受期待地成為文壇的新銳幻想小說家。這麼說,其實關口也同樣從事文字工作。不過,與久保不同,他沒得過獎,事實上,是向出版社低頭半跪,哀求對方讓自己寫的落魄書生。所以,和這樣的關口相比,久保可謂為極優秀的小說家。

然而久保卻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裡,留下兩三部作品,令人不勝惋惜地走了。

並且,死後,社會賦予久保的評介,並非英年早逝的年輕幻想小說家,而是世紀大罪人、變態殺人狂等不名譽的稱號。

但關口認為他只不過是一名受害者。只是,不論關口等人怎麼想,除了少數知道內情的人之外,都認為久保竣公與事件有關,是以殺人狂的身份步入黃泉。

身為同業,不,身為擁有相同病根的人類,關口與生前的久保間的感情,也不能說毫無懺悔。說不定關口對其懷有自卑感或忌妒心。不過,如今他入了鬼籍,關口超越了體恤無辜之念,甚至對他懷有憐憫之情。

——這正是所謂痴人相惜吧。

關口這麼想。

這是相當熟知往生者人格特質的感想,但實際上,關口與久保並沒有那麼熟稔。關口只是偶然與導致久保死亡的事件有相當的關聯,說實話,關口與生前的久保交談的機會少之又少。並沒有因為同業,就特別對久保知之甚詳。加上關係人中,無人了解久保竣公,而且久保沒有可稱為家屬的親人,所以關口完全無法得知他的個性或私生活種種。

然而,關口透過事件,似乎理解了他。久保與自己是同一類的人吧——雖然很模糊——但關口如此確信。當然,那種東西只是幻想吧。雖然如此,對關口而言,久保的生存方式並非他人之事。所以,關口在這兩個月間,基於必須迴避世人耳目等無聊的理由,面對連葬禮都無法舉行的狀況,無論如何都無法拋開那哀憫的心情。

約在上個月底,聽說久保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父親,前來拜訪京極堂。他父親也是事件關係人,關口只見過一次。只是,聽說表面上他與久保的關係並未公開,面對領回來的兒子遺體,苦惱不知如何是好,遂前往拜訪京極堂。當然,是不能公開舉行葬禮的。再說,這世上似乎也沒有寺院或教會,會樂意為惡名昭彰的極惡之徒舉行葬禮。

但,這樣下去兒子會死不瞑目。太可憐了,即使目的地一定是地獄,也希望能夠供養他——父親似乎是這麼想的。

對兒子的親情,不,是更殷切的情緒吧。後悔或是責任感,當事人沒有說明,特別是像關口這種人是想不出適當言語的,應該是那種心情吧——關口這麼認為。

然後,今天,這位可憐的青年終於得以出發前往黃泉之路。

雖然如此,葬禮也集合了十多人。這證明了不管人格特質或社會評價如何,至少還有憐惜他才能的人。

很奇怪的葬禮,然非神道式所致。

久保,已經變成骨片了。

久保的遺體遭到嚴重損毀,經過司法解剖後,已經火化。所以,雖說是神道式,似乎也無法遵循一般儀式的步驟。再怎麼說,也沒有遺體入棺和抬棺離家的儀式。所以,也無法守靈和舉行告別式,很不可思議的狀況。

關口平常並不習慣葬禮。所以與一般佛教式不同的神道式葬禮,實際上究竟如何,光看這些也猜不到。

——依隨儀式棺木厚實且堅固

此刻靜奉久保竣公之靈前謹敬曰——

不是祝禱詞,是祭祀詞。聽說因為尚未成為祖靈之前,不念誦祝禱詞。

——哀傷啊

哀憐啊

消逝離去此世

未滿百之八十路遙遙隨雲隱彼岸

自往生者親族家屬至內外人等

聚集祈奉

鎮安翔天靈魂

獻奉食酒種種

終夜稱頌當世功績

思慕懷念之形形

平心靜氣敬聽聞

謹敬曰之——

與經文不同,好像聽得懂祭祀詞的意義。

關口反正不懂,所謂經文,總之就是佛陀的教誨吧。在靈前誦念佛陀的恩典教誨,死者便成為佛門子弟,使其成佛升天——是這樣的吧,但是看來這所謂的祭祀詞,好像是直接對死者說的。

並且,十分恭敬。

父親始終面無表情,眉毛也沒動一根。

鋪了木板的房間極冷,列席者都冷到了骨髓。

除了燈光之外,這室內有熱度的東西,看來只有人體了。

約一個小時左右,儀式似乎大致結束了。紛亂的思緒來來去去,結果關口始終未能理解到底舉行了什麼儀式。

不過,祭祀詞的片段,彷佛相呼應似地喚起對久保的記憶片段。關口和平常一樣,非常不平靜,卻又覺得心情變得很安詳。

京極堂正襟危坐。若是一般葬禮,這是僧侶說教的畫面。神道式也要說教嗎?關口當然一無所知。

儘管他本來就是神主,但這位日常會話時就很能說教的友人,簡直就像僧侶般,用一種似乎司空見慣的口吻,果然像僧侶一樣地說起教來。

「本來——神道中沒有葬禮。」京極堂開門見山地說。

「死是一種污穢,因為污穢是禁忌,受到嫌惡,所以葬禮都在寺院舉行。但神主也是人,人終有一死。因此大神禮里便同時設有稱為神宮寺的寺院。這是基於神佛融合的思想,是為了祭祀神而舉行法事的寺院,由神社附屬寺院的社僧 或稱為別當的高階僧侶舉行神主的葬禮。但是……」

他的話很好懂,這男人用語言控制了場面。

「因明治時代的神佛分離政策,廢止了神宮寺,讓社僧都還俗了。因此,如同我現在一樣,必須由神主自己來舉行葬禮。但這也只有很短的時間,被允許神葬的只有神主的家族。因此,一般氏子 以神葬舉行葬禮的習慣,始於昭和之後,也就是說,歷史還很淺短。其最近逐漸變得理所當然的神前式婚禮,是明治中期以後的習慣。雖說神道與生活息息相關,但有很長的一段是間,沒有做如小區居民服務一般的工作了。所以,把這當成傳統來看的人,只是單純的愚民。本來所謂佛教,追溯源頭,也不是會舉行葬禮的宗教。釋迦摩尼佛說,葬禮交給人世的在家信徒,僧侶應該去修行。這是極為理所當然的事。現在, 毫無信仰之輩,一旦去世,就讓他聽在世時聽都沒聽過的誦經,慌慌張張地讓他出家。真是毫無意義的事,但時代的潮流如此,也是萬不得已的吧。如果有人說這樣不錯,那也不能阻止他。不過,往生者——久保的狀況又如何呢?他對修驗道 與伊勢神道有很深的造詣,但並非持有正式的信仰,更何況也不是佛教徒。勉強授予非佛門子弟的往生者受戒之名,把他變成佛門子弟,這是多麼愚蠢的事啊。所以,沒有寺院宗派願意接受這次的葬禮,我認為對往生者而言反而是幸運的。」

毫無停滯的陳述,分不清是神主還是和尚的男人環顧全場。背後是祭壇,這不是葬儀社布置的,而是神主本身的作品。

完全猜不到到底祭拜著什麼。

關口只能確認有收納了久保遺骸的白色骨灰罈。

「那麼……」神主的說教繼續下去。「為什麼我會說這些直接又露骨的話,那當然是因為顧慮到往生者。喪家對往生者所犯的罪感到無比羞愧,並且也對自身的罪深深懊悔。喪家說,假使往生者落入地獄,受到惡鬼羅煞的責苦,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是那罪有一半在自己,所以至少希望能供養往生者,希望那份罪不要波及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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