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降旗弘會兼差當牧師的理由,若追根究底,是因為他非常討厭佛洛伊德。只要想起那滿臉濃密鬍鬚的樣子,就會湧上一股無可奈何的濃稠且臭味四逸的虛無感,教人極度沮喪。這時候,降旗要將那不知是氣憤還是幻滅的心情鎮靜下來,或是使其更亢奮,以回到正常的人格,大約要花上半天的時間。降旗比牧師打扮得更好看,加上過著與牧師相同的生活,因此包括信徒,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定他是一位牧師。然而,降旗非但不是正式的牧師,就連一首禮讚歌也不會唱,甚至連教義都沒認真地學過。他的真實身分只是教會的寄居者。本來,降旗就不曾用有虔誠的信仰。不過,他從小就熟悉基督教,也經常讀聖經。母親的遺物是一串玫瑰念珠 為天主教徒祈禱時用的念珠,由六顆大珠與五十三顆小珠,以及十字架所組成。)母親曾是天主教徒。

但父親是個毫無信仰的人。因為母親並沒有勉強丈夫或兒子跟隨自己的信仰,因此降旗沒去過教會,也沒有祈禱過。總之,充其量只能說是還滿熟悉的,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這與其它家庭的小孩習慣於佛教相類似吧,降旗如此認為。就如同,儘管很多人會為佛教寺院出錢出力,卻無法簡潔地說明天台宗、凈土宗和凈土真宗的關係,或是其教義的差別一樣,降旗長時間來,也無法明確地辯別天主教和新教哪裡不同。在基督教圈的社會裡,應該無法原諒像降旗這種隨隨便便的接觸方式吧。而那隨便的態度波及他往後的日子,而且日久月長。降旗現在委身於一間名字既無品味又沒親切感的「飯島基督教會」,只有一名叫做白丘亮一牧師的小教堂。從白丘不是神父而是牧師,就可知道這間教會屬於新教而非舊教。白丘是一位四十多歲,看來很敦厚的好好先生——因為他是牧師,所以要說理所當然也很理所當然——不過,只要沒特別的事,他並不會打扮成牧師模樣,因此平常只覺得他是個深藏不露的男人。再加上,他有點怪。「早上,果然,很舒服。」

有時候只為了聽他說這一句話,降旗就一大早被叫起來。

這時候的白丘,真的只說了這一句話,毫無任何有關信仰的說教訓話。這樣就結束了,簡直更接近禪問。然而,也不是徹頭徹尾一頭霧水。

降旗從白丘那兒學到了很多事。這位白丘先生,與其說他是個佈道者,不如說更像是宗教歷史學家。他上課比說教有趣,並且相當雄辯。特別是——或許該說是理所當然的——對基督教史博學廣聞,其解說不但詳細而且易懂。因此降旗托白丘的福,多少懂得所謂基督教的事,也理解了舊教與新教的差異。不僅如此,甚至連新教中也有從原理主義到自由主義等各種派別,它們成立的背景,現在又有何關聯等等,大概都可以理解。降旗剛來這裡時,不管白丘說什麼喀爾文教派怎麼了,衛理公會怎麼了,約翰史密斯啦、馬丁路德啦,完全無法理解,但現在已經到了多少能相互討論的程度。並非要降旗追求教義,他也不可能全盤理解。白丘知道降旗不懂,便在自己所知範圍內,教他專業知識,並且滔滔不絕地陳述。因此只要擁有基本學習能力,即使不想記也會記起來——情況就是如此。然而,白丘對荷蘭或英國的亞米念主義 者如何受到一位論派 的影響,導致發生什麼問題,相對地衛理公會或英國聖公會信徒準備了什麼樣的解答——等此類話題,可以侃侃而談好幾個小時,但,那麼自己到底是什麼教派?對信仰抱持什麼樣的信念?——這方面的事幾乎未曾提及。有關聖經的解釋也是,這個教派如此解釋,一方面這邊是這樣的,如此說明。又說也許以後自己會選這個吧,卻一點說服力也沒有。所以白丘說教很無聊,大部分的信徒無法從他的說教中找到真理,於是忍不住哈欠連連,打道回府。對降旗而言,這很有趣。

降旗認為,他是無法做決定。

白丘當然是新教徒,也就是說真理只從聖經去追求,為了獲得正義(justification),唯有信仰是很必要的——應該吧,事實是,他是採取這樣的態度。很顯然地與舊教分道揚鑣,這是不會錯的。不過,白丘的老師好像是銅牆鐵壁型的喀爾文教派,看來他對此有幾分批判。有時會對三位一體表達出特別否定的言行。有此層面,他似乎是一位論派,但他好像對於將自己放在那個位置上相當猶豫,這包含承襲稱呼、歷史背景等。只聽白丘所說的話,降旗認定,他作為信徒的軌跡忠實地順從了基督教的歷史。「想看清看書」。而現在,寄居教會大概也是基於相同的理由。

降旗是小石川一位牙醫的兒子。

是一個虛弱、神經質、難以親近的小孩。

他自己也這麼想,當然別人這麼說他時也點頭稱是。雖然不是膽小鬼,但因為毫無抵抗力而經常被欺負。一副小大人樣的任性個性,被欺負也是正常的,從小時候他便這麼想。

當時,提到遊戲玩耍,大概就是模仿戰爭遊戲。

小孩有小孩的社會,當然也有階級。上有大將、副將、下有傭兵。小孩的狀況——說不定不止小孩——大部分是依腕力、智力的高低順序,也就是年齡順序。年幼者往往位階低。但是,不屬於任何階級的人,再怎麼年長也是傭兵角色。降旗就是如此。

從組織逃脫的人,無論處在哪個社會,都會被人厭惡。那是因為即使再怎麼弱勢,對於掌權者而言,這個人總有一天會變成足以造成威脅的存在。只有兩個選擇,排除他或叫他屈服。所以,降旗往往成為被攻擊的對象。而不管杯怎麼攻擊也不俯首稱臣的降旗,便成為某種程度的威脅。

降旗被欺負得很慘。

但不論別人怎麼勸說,降旗就是討厭戰爭遊戲。

因為競爭得勝所以強大,因為強大所以偉大,這一點他怎麼也無法認同。再怎麼強大總有一天會死去,死了就成了骨頭,變成骨頭後就沒有所謂強或弱。降旗這麼說之後,又被認為是不服輸而挨揍。什麼都不說被揍得更慘。

——你們有一天也會變成骨頭。

降旗怎麼想,忍耐著。

父親責罵這樣的兒子是膽小鬼,感嘆兒子沒骨氣。父親的說教,與小鬼頭的幼稚,在理論上並沒有差別,也就是說,對降旗而言,父親也只不過是一種集團的頭頭罷了。因此,只是同樣地忍耐,結果同樣被揍了。雖然沒哭,一旦超過忍耐的界線,降旗就嘔吐。

——即使如此,連父親也會變成骨頭的。

他仍然這麼想。

母親因為信仰,非常地溫柔。然而,那樣的母親對降旗而言也只是單純的無條件庇護者,沒有任何可作為指引或值得依賴之處。再加上,總有一天會變成骨頭的人,反正是成不了絕對者 的吧。

——即使是母親,死了也是骨頭。

看來悄悄地左右著自己無聊人生的關鍵詞是骨頭……

從很久以前,降旗就做如是想。大約未滿十歲,便已經懷有這樣奇怪的思想了。當然,還只是很漠然的。

他也曾經有過一段思索期,經常想著為什麼非得是骨頭不可。但是,如果慢慢想,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自己會對骨頭這麼堅持,其實有個很單純的原因。

夢。

降旗從小開始,有幾次作了同樣的夢,過了三十五歲也還作過那個夢。

通常是夜晚的風景。

即使如此,天空仍然明亮,因為到處燃燒著紅紅的火焰。

炭火彈裂的聲音噗滋噗滋響,黑煙蒙蒙地升起。

簡直就像有畫里所見的地獄一般。

中間堆積著不知什麼東西。

坐著幾個男人,但因為漆黑一片,看不見臉。

——喔嗎喀卡啦呀索哇喀

大概是這麼念著。

喔嗎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嗎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嗎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嗎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嗎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嗎喀卡啦呀索哇喀

聽起來是這樣的,完全不解其意。綿延不絕地重複著。僅是重複念誦,沒有抑揚頓挫。

靠近看看。

有什麼白色的東西糾結在那些男人身上。

剛開始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只覺得,是很恐怖的東西。

那是,全身赤裸的女人。

因為小時候並不知道男女之間到底在做什麼,只覺得很噁心,一味地覺得害怕。過了很久之後才知道。

男人們坐著,與女人交歡。

了解的當下,受到非常強烈的衝擊。

因為再怎麼說,那樣的夢,是從理解那行為的更早更早以前開始,就不斷重複地出現。

男女默默地進行著。

喔嗎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嗎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嗎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嗎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嗎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嗎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嗎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嗎喀卡啦呀索哇喀

律動與咒語同樣的調調。

然後,又認知了更恐怖的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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