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我討厭海濤聲。

從遙遠的彼方,從意識漸遠漸弱的遠方,不斷接近,寂靜卻具脅迫感的隆隆聲。

我聽到的,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什麼聲音呢?是什麼在作響?發出聲響的是水?……還是風?或是其它東西?我只感到無邊無際的蔓延,無意義的深遠,令人絲毫無法安心。

我原本就討厭海。

在遠離海邊的地方長大,當我第一次見到那個時,我一直在想,還是從哪裡到哪裡呢?

海的主體是水?還是在那之下的海底?

光是這點就沒個准。

浸在水裡的地面算是海嗎?

如果是的話,那該死的海浪又是什麼?

說到海浪,光想就覺得討厭,從彼方綿延接近,又拂袖而去——想到至今仍無法確定,世界上的海岸是否都是如此反覆地前來、退去,就幾乎要發瘋了。因為這麼一來,也就是說,海不停地擴張、縮減它的領土。

本來,那些所謂的海岸,不論沙岸或岩岸,無庸置疑的,都是陸地。地面連續不斷,沒有所謂從這裡開始是海的領土的分界線。

那麼,海水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那不過就是清澈、普通的水罷了。只是低洼地里積了點水,本來就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

然而,應該很清澈的海,不知何時變成了綠色,有點噁心的顏色,並且開始及其強烈地強調自己的主張。

我想,是那過剩的質量威力起了極大的作用吧。如此透明,連存在本身也異常虛幻的東西,若能聚集如此龐大的量,也會開始強調自己的某些主張吧。海如果很小就不是海,是普通的水,也就是說,正因為那誇張的水量,海才有海的感覺吧。

這是什麼笨主張啊。

這世上竟存在著雙腳無法探底直立的深海,對此,我還是難以想像。

不……不僅是無法探底直立,而是,這世上存在著比我的身高深數倍、數千部的海,我認為簡直是離譜的玩笑話。然而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腳下空空如也,永無止境往下掉的恐懼感,有比這更令人畏懼的事嗎?這跟從高處掉下來不同,不論從多麼高的地方墜落,終究有地面在等著你。但海不同,海說不定,沒有、結束。

據說深海連光線也找不到。

應該是透明的水,為什麼連光線也阻斷了?我苦思不得其解。

亦即,這裡也有壓倒性數量的意志隔離光線。

真討厭。

沒有對岸,也沒有底。

討厭海。恐懼。

住在海底的附近,已經幾年了?來到這裡後,心情一秒鐘也未曾平靜。因為不論我在哪裡,做什麼,海濤聲都毫不客氣地傳進耳里,而且不曾停歇。

白天靠其它事分心,總算捱得過去。

但晚上就很難熬。

一旦躺進被窩閉上眼,聲音便毫不留情地到訪。沒有其它聲響。即使我睜開眼睛,黑暗仍奪去我的世界,因此不論以棉被蓋住,還是塞住耳朵,也不會有什麼改變,每當夜晚來臨,便要承受跳入深海般不安的煎熬。

我拚命地努力入睡。

於是,做了夢。

我漂浮在海上。

榻榻米和棉被都融入黑暗裡。

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沉去。

呼吸困難。

空氣變成了混入有機物的辣味液體。不知何故,雖然在水中卻不會呼吸困難。液體從鼻子和耳朵侵入,塞滿肺腑。不覺得難受,只是心中感到不快。

無論何地,無論何時,不斷地下沉。

未知的海藻和觸感滑溜的浮游生物,碰觸我全身上下,每每教人受驚痙攣。即使如此,下降的動作仍不曾停歇,我持續往下沉。

光線永遠也到達不了了。

想出聲,但海水浸透了肺,我連一個氣泡也吐不出來,只有喉嚨里的水輕輕地震動一下。

有東西在。

當然,我是看不見的,僅能感受到恐懼的氣息。

到底是什麼?伸手踢腳,也只是徒然划水,得不到任何答案。

不過並沒有不好的記憶。

應該是說有種教人懷念的、胸口糾結的感覺,是的,換個文雅的說法,可稱之為鄉愁吧,我一直被這樣的情感包圍著,因此才會朦朦朧朧的。

我似乎排行老幺。

雖然不太確定,但在印象中,我好像有個哥哥。

或許是年齡相差懸殊吧,我不記得哥哥陪我玩過。

雖然也是十分曖昧不清的記憶,但我似乎總是一個人在海邊玩耍。

呀——咿呀——咿——

呀——咿嘟呀啊——

哎呀叩哩哇咿——

呀——豆邪啊——呀啊豆叩邪——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歌,但我以前似乎經常哼唱,也許只是聽過也說不定。其餘部分的歌詞我完全不記得了,從這點看來,或許我只是經常聽到,而沒有唱過。

可能是「萬祝」 吧,我記得那些穿著打扮誇張華麗的船家笑容滿面,全員出動邊走邊唱的樣子……不知為何,這畫面格外清晰……

然而,要說這是回憶,心中卻很不踏實。

和服的圖紋、天花板發黃的痕迹等細微處,我依然能鮮明地想起,然而一旦到了要回想起往事全貌的緊要關頭,就不行了。記憶霧蒙蒙地如海藻般搖曳,找不到原因。

對人的長相也是一樣。父親額上的皺紋,或是母親下顎的痣,像這種小地方,我記得很清楚,但如果你問我,然後呢?是怎麼樣的長相?我只能回答,是到處都有的大眾臉。

還不到十歲,我就離家了。應該是被賣掉了吧。

如果你問我,寂寞吧?似乎是很寂寞。

如果你問我,難過嗎?似乎是很難過。

但是缺乏感情劇烈起伏的回憶。

在當時是常有的事吧。父親、母親和哥哥目送我被陌生男人帶走,他們哭了嗎?笑了嗎?我連這些事也想不起來。

只是一味地記得聽到了騷動的海濤聲。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汨。

就像這樣,我因那惱人的海濤聲而醒來。

不論睡著或醒著,不間斷地持續聽著那聲響,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話說回來,此刻,那如夢似真的幻影究竟是什麼?

松木道。忽遠忽近的沙岸。大漁旗(是這麼說的嗎?)。

我沒見過那些東西。然而,再怎麼辯稱那是夢境,影像又為何如此明晰?

絞盡腦汁也無法理解。對海洋的恐懼,如往深海里下沉堆積的微生物屍體般,每天一點一滴地堆積在我心底,然後偶然形成那般的幻影嗎?

的確,這幾個月來,我的精神狀況非常不穩定。不但有失眠的癥狀,睡著的夜晚又一定做惡夢。好幾次,好幾次。當然,我並非清除記得夢境內容,只是如往常一般,向海底沉去——然後,,變成屍骨——一直覺得都是那樣的夢。

然而或許並非如此。我不記得了,但我不斷地重複夢見九十九里(連地名都清楚記得!)的漁村風景,和未曾體驗過的記憶。

我總覺得……

我的故鄉在信州 。

那裡沒有海,是山村。

出生在農家,但非常貧窮。

小時候的事情——這是真的——我不太記得了。

我想生活並不是十分拮据。然而,也沒有美好的回憶。

父親是個偏執的老頑固,是那種獨斷專行的人。母親只不過是個像下女伺侯父親般的女人。父親喜歡喝酒,經常發酒瘋。但還不至於淪為酒鬼,就這點來說,其實是典型隨處可見的一般家庭。

由於我是長女,經常得幫忙做家事。

底下還有弟妹,維持家計非常辛苦。

十三歲時,幺弟出生,我便到附近的釀酒屋工作。要說辛苦是很辛苦,但我不以為意。因為從未體驗富裕的生活、輕鬆愉快的人生,所以對於眼前的生活,認為理所當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事實上,當時每戶人家的女兒都差不多,遭遇比我更不幸的女孩比比皆是。

十七歲時,家裡發生火災。我接到消息回到家時,現場只剩下三根如柴薪燒成炭一般的樑柱杵在那兒。家人,全葬身火窟。

父親和母親只剩下屍骨,弟弟們連骨頭都燒化了,幺弟甚至連半個影兒都沒留下。

失火原因不明,但也是無可奈何。因為戰爭開始了,這世上的人哪管得了這種事呢?

不過,釀酒屋老闆心地仁慈,之後承蒙他的照顧,直到來年把我嫁出去為止。本來我的身份就沒有立場表達個人的好惡,也立刻明理地聽從老闆安排嫁了過去。

成為我丈夫的人,是個看來正直的佃農青年,與生病的父親兩人相依為命。

房子很小,果然是貧苦人家。丈夫話不多,一直認真地看護著父親。

我會一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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