灸閻魔宅悅

全身上下皮膚感受著夜氣炎熱,宅悅只得鼓著大肚子拚命喘氣,試圖讓自己舒服點兒。

即使不如宅悅的體態,夏季的夜晚也夠難捱的了。身體表面觸手黏膩,汗水涔涔。他那包圍巨大軀體的皮膚原本厚如馬臀,白天感覺遲鈍,到了夜晚卻如同化為黏膜般格外敏感。

一到夜晚,便有種全身生出眼睛的感覺。

這些眼睛即使想闔上也無法關閉。除非等到彌陀來迎接前往西天,想閉上身上無數隻眼睛到底是痴心妄想。冬天還可套上衣物或者蓋棉被,無奈夏天炎熱,打著赤膊便無從遮掩了。加上宅悅南於肥胖之故,汗流為一般人的兩倍,汗穴一張全身便更為敏銳。即使仝身像破布般蜷成一團,這般盜汗涔涔的夏夜總使宅悅厭惡至極。

宅悅曾想。

人類之所以生了兩顆眼珠,就是為了減少此種不快。

罹患眼疾之前,宅悅未曾嘗過這種滋味,因此才歸罪於眼盲。

若是一個人從早到晚都對外界狀況如此敏感,不發瘋才怪。人類以肉眼觀察世界,多少容易產生錯覺,反而少了刺激。以為眼皮一闔上便能眼不見為凈,因此感到心安。只不過,其實閉上雙眼,反倒能更加清晰地看見世界。

——真正能看見事物的,並不是眼睛。

宅悅慢慢撐起身子,抓起快磨破的短袖上衣攤開,披在自己巨大的背部。

與其勉強睡覺,乾脆起床算了。反正睡不著,躺著坐著都差不多。

伸手取來殘破的團扇,啪答啪答使勁扇風。風帶點微溫,完全沒有涼爽的感覺。

宅悅不禁想起種種往事。

最初是——發現視線有點模糊。對面一根長竹竿距離的足袋 店招牌,看起來輪廓重疊了兩、三層。

當時以為是用眼過度或是近視眼之類的,試著自己用針灸治療,卻一直沒有起色。不久,足袋店招牌的邊框變得模糊,看不清楚顏色,全像煙霧一般渺渺蒙蒙,這才發覺情況不妙。從此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做任何事情都變得笨手笨腳。白天亮晃晃時還摸得清事物,一入夜就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活像捉迷藏那隻遮住眼睛的鬼。然而,按摩這一行通常入夜才開始工作,於是乎宅悅不得不漸漸減少工作量。隨著歲月流逝,慢慢地連自己的腳尖也看不清了,甚至大白天看東西也一片朦朧。至此,宅悅已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無依無靠。從小被父母拋棄、長大又沒有主人收留的宅悅一生漂泊,但即使如此,宅悅從不曾如此自卑自憐。

宅悅認為,自己過去的志氣乃是因為眼睛「不是看得很清楚」。完全看不見姑且不論,正因為依晰可見,才更心生依賴。一旦視力令毀,便頓欠所依,旁徨不安了。

但話說回來,畢竟自己身分低賤、家無恆產,一天不工作便一天不吃飯,十天不工作便餓死街頭。既已是窮途末路,宅悅也看開了。

在這個人人精打細算的江戶城,即便有按摩與針灸一技之長,日子未必好過。眼睛看不見,怎能從事針灸治療?頂多只能進行按摩療法。若在太陽下山之前完成工作,總不至於回不了家吧,犯不著一味地害怕出門——宅悅這樣告訴自己。於是乎他勇闖昏暗的世界,並且越走膽子越大。這時候,他甚至發現一件事情:

「雖然看不見——實際上卻看得見。」

原本模糊不清的足袋店看板,如今卻清晰非常。當然,並不是他眼疾治好了。和之前一樣,他的眼球只能發揮五成不到的功能,視力幾乎全喪,但即使如此,他卻看得很清楚。約莫是知識、記憶以及經驗——其中道理宅悅不是很清楚——補足了缺憾之處吧。雖不清楚道理何在,宅悅卻已掌握觀察事物的方法。知道看板在那裡——看板就在那裡。既然如此,宅悅告訴自己,比眼見更加重要的,應是在內心形成影像。確實,視力良好的人可以看見物體,但事物原本就不是肉眼得見,而必須以心眼去觀視。換言之,能看出事實真相的並非眼睛。知道了這項道理,宅悅也安下心來。而安下心的同時,他在白天也就能夠毫無障礙、與常人無異地行動了。

如此花了半年之久。

不過,夜晚終究是他的罩門。不要說五成了,連一成都無法發揮作用。這麼一來,心眼也無計可施。不得已,宅悅只好扶壁前進,由風以及溫度的變化判斷情況,努力去嗅一點點的味道、聆聽一點點的聲音——好不容易學會生存之道。太陽下山之後,宅悅就用手指、耳朵、鼻子與肌膚代替眼睛。由於了解人世間不能靠眼睛了解,而必須用身體去體認,宅悅從此更加大言不慚了。

又花了一年的時間。

於是,宅悅恢複晚上的工作。

白天過得像明眼人,夜晚則化身盲人——宅悅學會過這種所謂的「雙重人生」。每天太陽一下山,就是宅悅轉換人生角色的時刻。而不論白天或夜晚,都不放棄外出掙錢的機會。比起從前仰賴眼睛生活時,宅悅反倒更加入世了。

只不過……。

——那東西——還是不要看到比較好。

每每想起那種情景,宅悅便後悔不迭。

白天——看得兒的時候——所看到的東西,到了夜晚——看不到的時候——更清晰地浮現眼前。

這可不是像回憶這種酸中帶耐的玩意兒。那東西總成形在宅悅殘廢的眼睛內側,揮之不去。

宅悅抬頭仰望天花板。

因為他感覺到——天花板好像「吊著一個人。」

宅悅今早見到一具上弔死亡的屍體,而且並非無名屍。上吊的是宅悅熟識的人。如果是陌生人的屍體,他倒也能夠轉頭便忘。前些天,他也獨自下葬一具上吊的無名屍。

——哎,真是討厭。噁心至極。

宅悅再度躺回被汗水浸濕的榻榻米。

今晚黑漆漆的,沒有月亮。現在宅悅沒辦法確認,那兒是否——果真吊著屍體。但宅悅眼珠子里側,到現在還清楚留著屍體懸吊的摸樣。

搖晃的白色足袋。細細的小腿,紅色的裙子下擺。胭脂色格子花紋,好像在哪兒見過的和服。衣領往外翻,露出消瘦的胸脯。以及——脖子上牢牢深陷的粗繩。頸部四周膚色已經變黑。相反的,皮膚卻沒有血氣而白皙細緻。屍體往下拉得很直,而且已經腫脹得不成人形——。

——那張脹大到極限的臉。

原本就看不見的宅悅,無法法閉上眼睛,因此這幅圖像也無從抹滅。這是靠記憶刻畫的視覺,一旦烙印完成,便是永恆的印記。因此,那張膨脹的臉——無法消失。

那是一位生前有張細瓜子臉、身材瘦弱,看起來楚楚可憐的女孩。

上吊的乃是阿袖——直助的妹妹。

過去兩個月當中,受直助要求,每逢陰曆戌日便前往大雜院幫她針灸。宅悅早已宣稱,不再從事針灸治療,這回是由於直助懇請才破例而為。

她身體並沒有特別嚴重的疾病

可是似乎抑鬱寡歡——。

若是病根在心,治得好的病也治不了——。

直助這樣說道。

直助是宅悅賭博的夥伴,當然不能說是上進之人,妹妹阿袖卻聰明活潑,勤勞懂事。既是狐朋狗友,阿袖的病情宅悅也一直掛在心上,因此二話不說便就接受直助的要求。

連續治療幾次效果皆不彰,阿袖並未好轉,但也沒有惡化,懸在那兒不上不下的。宅悅心想——即使沒辦法把病治好,至少也可陪女孩說說話兒,好排憂解悶,因此持續不斷前往。照宅悅研判,阿袖應常是血道之病或神經問題不過這些推測都沒有確實證據,宅悅唯一確定的是,阿袖的病還不到致命程度。

——總之是死不了人的。

然而——阿袖卻上吊自殺,在大雜院引起騷動。

穿越人牆一看——那膨脹的——阿袖在空中搖晃著。

哥哥直助則蹲在屍體正下方,又叫又喊,嘶聲慟哭。一旁則有鑄鐵師傅與一名江湖術士竭力安撫——不行的,你應等官府的人來才……。聽兩人的語氣,似乎是在勸阻直助,不讓他把屍體先行取下。

宅悅嚇得魂都飛了,跌跌撞撞地滾落在直助身邊。

阿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宅悅問道。直助卻仍只是嗚咽,直說「阿袖,都是哥哥不好,你要原諒哥哥啊」,口裡喊阿袖的名字沒個問斷。到底怎麼回事,直助?宅悅追問,但此時突然一雙手從背後握住宅悅肩頭,將他拉開。

回頭一看,發現是認識的浪人——伊右衛門。

伊右衛門無言地搖頭,示意宅悅休再逼問。經浪人一勸,宅悅才慢慢冷靜下來。

然後,他才茫然注視著吊在空中的屍體——阿袖的樣貌,以及那張腫脹的臉龐。

——太慘了。

過了一會兒,阿袖擔任裁工的裁縫店老闆來了。然後在房東帶路之下,帶著一票小嘍羅和僕役的官員八丁堀 排開人牆抵達。穿著羅紗制和服搭配外褂的這位巡邏同心氣宇軒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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