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谷岩

在民谷岩看來,事到如今——一切何必太計較呢——

沒錯,她一再錯失姻緣,如今已是二十好幾。不知父親起了何等念頭,到了這節骨眼兒才耿耿於懷。但究竟要不要出嫁,阿岩還是自有想法。

雖然不是個明確的打算,但意志堅定是錯不了的。

這點父親民谷又左衛門大概——或多或少——也了解吧。阿岩一直如此確信,只因——

過去只要有人來提婚,阿岩都東挑西嫌,直說不喜歡這兒、不中意那兒的,總是胡亂找些理由搪塞對方,父親也總是輕易聽信阿岩的要求,放任寵溺到連句責備都未曾有過——。放任至此,阿岩也不知回絕了多少樁親事。其中不少的確是良緣,但阿岩就是興緻缺缺。

——我這樣——又是哪兒不對了?

但父親近來對阿岩的態度驟變,使她非常惱怒。

看樣子,為人父的民谷又左衛門一點兒也不了解女兒阿岩的想法。

求你嫁人吧——父親甚至向阿岩低頭懇求。

——總之……

顧的就是個面子。

萬般皆為名。多麼卑俗膚淺的想法呀。

——還說什麼都是為我好?

她父親說,現在成親不僅是對她好,對爹和這個家都有幫助。

但在阿岩的眼裡,這頂多只是為了這個家,希冀民谷這個姓氏還能流傳後世罷了,對阿岩何來好處可言,更遑論是對她爹了。當然,阿岩也不是個傻子,對於家門無後的下場瞭然於胸。對於她爹受了傷,日後可能無法繼續任官一事也一清二楚。

——我不出嫁,對爹會造成什麼不便嗎?

又左衛門工作認真、個性耿直,阿岩對此也是引以為傲。因此突然被迫卸官,父親遺憾之情也是可想而知。失去人生意義,想必是備感寂寥。然而,即便阿岩成親,也不能重新讓爹回官府任職。更何況縱使沒發生那樁意外,爹也年事已高,退職是遲早之事。既然如此,不如乾脆賣掉同心這個世襲官位,至少能讓他不虞匱乏地安享天年。即便斷了一門血脈,父女倆至少還能相依為命。民谷家至今流傳幾代阿岩並不知悉,但祖先的歷史原是無從抹滅,只不過自己將成為這個古老家系的最後一人,如此罷了。

阿岩對父親又左衛門如此說道。

阿岩這番話,讓又左衛門煩惱地蹙起了眉頭。他先是對阿岩投以悲哀的眼神,接著有氣無力地站了起身。

——爹的事,你就別擔心了——民谷說道。

當時,阿岩被父親的話給弄糊塗了。

事後一番思量,阿岩才了悟父親這番話的含意,不禁更加惱怒。

總之,父親把阿岩的意思理解成——無人再上門向阿岩提親——阿岩「自己」如此認為——因此才說出這番言不由衷之言。她爹那充滿悲傷的眼神就是最好證明。換言之,父親過去顯然認為女兒遲遲不願嫁人,是由於她眼界過高。而如今的阿岩,已經沒本錢再挑三揀四了吧。

——把我當成什麼了!?

爹、爹這念頭真是錯上加錯。

打從一開始,阿岩就沒想過找個好歸宿,純粹是打自內心不想成婚。何況,阿岩也毫不認為自己的身價已是今非昔比。

當然,阿岩不可能從未耳聞左鄰右舍的議論紛紛,她知道自己名聲極惡,但又能如何?——阿岩實作此想。

——那些下流胚子。我可——

阿岩伸手撫摸額頭。使勁一按,膿汁便緩緩從傷口淌出。

阿岩是前年春天罹患皰瘡的。不知道是這病太過厲害,還是過上了蒙古大夫,病情久久未愈,入夏後更惡化到差點連命都不保。不論是神明保佑,亦或佛陀慈悲,夏天一過,病情便開始好轉,到了秋季則猶如天助般完全治癒,阿岩這才逃出了鬼門關。又左衛門喜出望外,認為此乃先人代代信仰的稻荷明神 顯靈。

但阿岩卻想,若真有神明保佑,自己哪會生這場大病。在阿岩看來,病癒乃是靠自己的意志與體力,頂多再加上幾分運氣罷了,並不認為是父親信仰虔誠的善果。但這次小小的好運,說不定也是神佛所賜,倒不妨姑且信之,於是便拿一塊炸油豆腐 前往神社供養,雙手合十謝恩,不料卻換來父親一番斥責。父親原本很高興阿岩撿回一命,但不出多久卻變得意氣消沉,開始嘮叨不休。

當時阿岩頗為納悶:父親信仰如此虔誠,為何會責備自己禮拜神佛?如今阿岩終於懂了,一切都是因為自己這張臉。

阿岩的臉——已經丑到不成人形——令人不忍卒睹。

她父親直掛在嘴邊——造化弄人哪,這個年紀輕輕、尚未出嫁的女兒,竟然變成這般容貌,叫她要怎麼活下去?真是可憐、太可憐了。後來又開始叨念,稻荷神為何都沒眷顧他們父女倆,是不是在責怪他們信仰不夠虔誠——這類幾近怨恨神明的話語。阿岩的相貌,已不堪到讓信仰虔誠的父親如此怨懟神明的地步。但即使如此——

阿岩依然不為所勤。她對自己的毀容不僅不以為意,也不甚關心。

在她看來,破了相或瞎了一隻眼睛,頭髮掉光乃至於身形痴傻——與死亡柑比根本不足為懼,對過日子也造不成什麼妨礙。但父親卻老是「太見不得人了、太辛苦了、太可憐了」地嘮叨個不停。阿岩自認生平俯仰無愧。只要她一喊住嘴,她爹也會立刻陪不是,接著變得小心翼翼,深怕觸及到她的痛處。見到父親此種態度,阿岩就一肚子火。

這讓阿岩更覺得自己應當昂首闊步,因此比以往更常外出。

換來的——是眾人的譏諷嘲笑,以及如潮的思評。

阿岩臉也不遮就出門,使父親驚嘆不已。

又左衛門欲言又止地說,阿岩啊,你真的變了。

阿岩一回答這點女兒比誰都清楚,又左衛門聞言一愣一愣。

——爹還不是和街坊那些下流的人沒兩樣!

凡是在街上擦身而過的人,幾乎都會目不轉睛地直盯著阿岩的臉。

此舉可謂無禮至極。阿岩好歹是個武家千金,這點由她的穿著打扮便可一目了然,豈容這些市井小民作弄?不,其實不分身分,只要是女人——不不,無論男女,這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不敬。即使身分再怎麼卑賤,走在路上被人直盯著臉瞧、活像要看穿一個洞似的,想必都是難以忍受。因此,起初阿岩大吃一驚。理所當然的,在患病之前,她從未遭遇此種待過。被素昧平生的人緊盯著瞧,任誰都會感到訝異的。阿岩在驚訝之後,緊接著感到萬分困惑。

隨即,她開始納悶——或許只是自己忘了,盯著自己看的人極可能是箇舊識。若是如此,一聲招呼也不打,無禮的反而是自己。

倘使對方不是舊識,便可能是有事相求了——阿岩也曾做此想。

因此阿岩曾慎重其事地回望,並客氣地點頭致意。

這下子,行人撇開目光,別過頭去,雙手掩面,蜷著身子偷偷摸摸地從阿岩面前逃開。然後,當那些人躲到阿岩看不到的角落後……

——便笑了。

阿岩過到過好幾回這碼子事,他們每回都笑了。有的是低聲竊笑,有的則是哈哈大笑。阿岩從不認為那些笑聲是在嘲弄自己。——直到某天……

她聽到了交談聲。

瞧見了嗎?剛才那女人——。

該不會是來勾引男人的吧——。

好不知羞,還拋媚眼呢——。

難道四谷都沒有磨鏡子的師傅嗎——。

看到她那長相,恐怕連鏡子也想開溜吧——

那還用說?被那張臉一照,再光亮的鏡子也要生鏽呢——。

阿岩渾身顫抖。被嘲笑的對象——似乎就是自己。

——聽他們的口氣,好似我想男人想瘋了?

後來街坊便開始謠傳——民谷家的女兒一出門便朝人獻媚作態。阿岩稀鬆平常的舉止,卻遭這些齷齪之人如此曲解。

但即使如此,阿岩卻未曾悲傷或羞恥,純粹感到憤怒。阿岩生性剛烈,平日就是嫉惡如仇,偏偏脾氣也不往肚裡吞,一過不順心頓時怒火中燒。

於是乎,阿岩決定表現得較以往更堅毅。一有人看她,便打直腰桿,緊緊盯住對方的眼睛。但街坊卻依然故我,不是避開阿岩的眼神,就是以手捂嘴,待和她擦身而過——便是譏笑。

長得那副德行,還想勾引男人——?

那還用說?魔鬼到了十八歲尚且春心蕩漾,更何況她都這把年紀了——

想必以前太過高傲,才會遭受這種報應吧——

她在變成這副尊容之前,可是趾高氣昂的呢——。

來不及啦,現在這模樣才想找漢子——。

——那張臉。

這下阿岩總算明了,為何人人都盯著她瞧了。

因為她丑。大伙兒看她是源自她醜陋,像在看什麼妖怪似的。

於是眾人譏笑她、侮蔑她、鄙視她。

——愚蠢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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