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一個為共和國誕生而背了30餘年黑鍋的老地主

不知什麼緣故,當我和天下所有的人即將告別二十世紀的時刻,內心突然滋長起無比的惆悵……

我常在想,曾經匆匆而過的二十世紀里,什麼人什麼事最值得我懷念?什麼事什麼人最令我難忘?

應該是有的,有很多事很多人。

但奇怪的是,此時此刻,我惟獨想在結束永遠不可能再來的二十世紀之際,為他記錄我的世紀絕筆。

他算什麼人?一個革命者?還是一個反革命?一個土得從裡到外掉泥渣的土農民?還是滿腹經綸的大知識分子?是一個壞得每個皮毛孔都流惡水的壞蛋?還是一個好得誰見誰都願為他燒一把香的阿彌陀佛?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呵,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三十年前,當我還是一名純真的兒童時,在見他的第一眼後,我從此一直做噩夢,那噩夢伴隨我度過了數十載春秋……三十年後,當我早已成為鐵杆男子漢且又見到他後,我發誓該為他寫一部傳世之作為一個小人物所經歷的一百年的大事情寫傳。

他叫陳月盤,江蘇常熟何市鄉人氏。於北伐革命前三年大學畢業。二三十年代曾以「阿跡子」的筆名在上海、南京等報刊上發表文章攻擊蔣介石而頗負盛名。最輝煌的歲月是在抗日戰爭時期,他被日本人誤認為中共江南最大頭目而到處遭到追捕。革命了,可又失敗了。於是又回到了革命的對立面的剝削階級分子行列。這一回,他受盡了人間苦情與孤情。耀眼輝煌的前半生和五六十年與泥土為伍的後半生構成了一個小人物的百年孤獨史。

1,「老惡霸」的「變天賬」竟然是學雷鋒的詩賦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特殊的夜晚。

那天月光很亮,只是有些秋夜特有的寒意與慘淡。那天夜裡生產大隊基幹民兵值班,只有13歲的我也加人了站夜崗的行列。那時年歲小,外加我天生的膽小,然而為了顯示「革命小將」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我勇敢地報了值夜崗的名。

那天夜裡我們大約在十點來鍾開始站崗放哨。其實是很簡單的過程:幾個人在頭兒的帶領下,拿著一桿沒有子彈的步槍,便順著幾個生產隊瞎跑,走到哪兒就算哪兒,通常是先上生產隊的倉庫場看一看有沒有堆放在外的東西。這算是重要任務。之後就是到各個自然村落巡邏,這中間的突出任務是檢査地富反壞右分子和家庭的敵情。我知道在對敵鬥爭嚴重的時候,基幹民兵每夜都要派人守在這些牛鬼蛇神宅基邊靜觀階級鬥爭動向。我曾聽說臨近—個生產大隊的基幹民兵值夜班時,有個民兵是光棍,他主動要求到生產隊的一戶富農家守夜班,那富農家有個小媳婦的丈夫大概因為長期受壓抑,沒有什麼性功能,妻子要鬧著跟他離婚。那年月,牛鬼蛇神家庭想找門親事實在太不易,富農的兒子哪敢撒手?可又一時想不出什麼法子。有一天夜裡慾火燒身的妻子將他從被窩裡一腳踢出了家門。那躲在暗處的值班的光棍民兵發現了這一階級鬥爭動向,趕緊衝過去用沒裝子彈的槍將富農的兒子逼到籬笆邊,問是怎麼回事。那富農兒子拉腔就哭訴起來。

那光棍民兵一聽,說這有啥愁的?我幫你解決。說著把身上的槍往富農兒子肩上一挎,便大步進了屋。半個多小時後他拎著褲子出來了,對富農的兒子說,你進去睡吧,她不會再欺負你了。第二天,那富農的兒子在地里幹活時找到那個光棍基幹民兵,悄悄說道,大阿哥,你真有辦法,我娘子今天早晨起床開始就對我格外的好,看來還是你能救我。喂,我們倆說好了,你每天夜裡到我家那兒值班。如果我娘子敢對我不好,我就讓你進去治她,你看咋樣?那光棍樂得心花怒放,還有比這更好的?於是說行啊,不過你得給點吃的,否則我值夜班也很累嘛。那富農兒子連連點頭,說這自然這自然。就這麼著,那個光棍基幹民兵就一連在那戶農家的宅基值了一冬的夜班。第二年開春,民兵營開始換班,可是這位被公社評為值班模範的光棍基幹民兵就是不肯換班,還說他要堅守階級鬥爭最前沿。當時公社武裝部還為此特意發出通報,號召全公社民兵團的基幹民兵們向他學習呢。有趣的事還在後頭,一天公社武裝部長為了讓其他生產大隊民兵營的幹部向這位思想覺悟高,敵情觀念強的值班模範民兵學習,特意帶了三個大隊的民兵幹部一行二十人夜訪這個模範的崗哨。武裝部長到那兒一查,發現拿槍站崗的不是他的民兵,而是那位本該受看守的富農分子的兒子。武裝部長氣得問模範到哪兒去?對方嚇得只好如實說來。武裝部長就差沒有當場昏倒。這這……這是什麼事嘛?!後來聽說因為這個教訓的原因,故大隊基幹民兵值夜班再不採取單個守哨了,而是集體流動著巡邏放哨。

「媽的,今天太冷了,風又颳得那麼厲害,『牛鬼蛇神』們肯定又要蠢蠢欲動。走,我們去査查他們!」我組的那頭兒——副營長對我和幾位民兵說道。然後他又問我:「小明,你是呆在大隊部還是跟我們一起去?」

「我也去。」這其實是不用問的話。因為我確實還沒有真正面對面地見過一個階級敵人呢,所以我自然不會放棄這樣的機會。同時我雖只有13歲,可內心還是想表現一下自己的革命戰鬥意志呢!

我就是在這夜認識「老地主」陳月盤的。

陳月盤是我所在生產大隊的惟一的一位地主分子。在這之前,「地主分子」在我的印象中極其清晰:就是那些像劉文彩家中的水牢、狗腿子、任意強姦民女的惡霸,要不就是在風雨交加的農曆大年三十夜晚上門逼債並搶走白毛女的黃世仁那樣的壞蛋。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天生的「階級仇恨」,一提起「老地主」,我和所有貧下中農都有同樣的心情,並從心底里憎恨劉文彩和黃世仁這樣的惡霸。

不知是有意的落後,還是「老地主」祖上專挑「陰暗角落」鑽,陳月盤的家很偏僻,在大隊最東的一個自然村,我和他雖然一個大隊,但卻是一東一西相隔三四華里的兩個自然宅基村落。因為年歲小,所以在這之前,我根本就沒有去過和見過陳月盤那個生產隊和他本人。多半是好奇使我加入了民兵查夜的行列。

慘淡的月光下,我們一隊民兵真的像要面臨一場戰鬥似的向陳月盤家逼近。在一座破落的農戶屋檐下,持槍的民兵副營長突然壓住嗓門輕輕地向我們發出指令:不許出聲,注意敵情!由於第一次同階級敵人交鋒,我當時的心頭真是很緊張,也有些害怕。現在想起來覺得特別可笑,一個死貓似的老地主有什麼可怕的?然而那個年代和那個年齡的我,有這種緊張和害怕心理實在太正常了。

「咚咚!咚——!」副營長突然用拳頭猛砸破屋下的木門,而且嘴裡一邊大聲喊著:「開門,開門!」

這時,屋裡傳來一個又弱又顫的聲音:「誰?誰呀?」

「少啰嗦!我們是無產階級專政!快開門!」我見民兵副營長有些不耐煩了,「咚咚咚」又是一陣砸門。

「噢噢,別敲了,我馬上開門……」聽得出,裡面的人在忙碌著起床穿著衣衫。

大約幾分鐘後,門「吱嘎」一聲開了。裡面探出一個上身披著一件破棉襖,下身用草繩系著褲子,一邊咳嗽一邊在哆嗦的乾癟老頭,令我驚詫的是這個乾癟老頭鼻樑上竟然還架著一副眼鏡!

「陳月盤,這幾天你在幹什麼?快交待!」民兵副營長壓著嗓門像訓斥三孫子似地問起話來。

什麼,原來這個乾癟老頭就是「惡霸地主」?那一瞬間在我腦海中根深蒂固的地主形象一下發生了動搖。這麼個乾癟老頭怎麼可能是劉文彩、黃世仁式的惡霸呢?當時有一句話我一直不敢說出來,那就是我覺得這個戴眼鏡的乾癟老頭太可憐了,絲毫沒有一點讓人心顫和畏懼,更談不上可憎……

「快交待呀!」威嚴的民兵副營長的聲音一下高出幾分貝,我對自己心頭剛剛萌發的一點點想法而緊張不已:這不行,這不是同情「階級敵人」和「牛鬼蛇神」嗎?13歲的我,第一次感到了政治的壓力。那一瞬間對階級敵人和牛鬼蛇神的一份憐憫之情,使我不由得全身直冒冷汗。

「我?我這些日子沒有干過什麼壞事呀。天天都在生產隊耕耘勞作,別無他事可求。」黑暗中,老地主的話競然如此文縐縐,這對大躍進年代出生的我來說,又是一件驚詫不已的事。也許那一份以後一直留存在我內心幾十年的同情和好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萌生和深扎在心頭的。

「惡霸地主」怎麼會是這樣的?我自己幼小心靈里的「階級立場」開始出現了不可抗拒的動搖。

「少他媽的斯文腔!」民兵副營長的話使我在黑暗中第一次感受到的一點文明馬上變成了野蠻味與火藥味。「你交待交待,最近寫沒寫變天賬?」

雖然月色下誰也看不到誰的臉色,但我一下感覺空氣頓時凝固了起來。

「老地主」還是一腔斯文地回答著「無產階級專政」的問話:「豈敢豈敢,我僅作了幾首未成品的小詩……」

「惡霸地主」還作詩?我太驚嘆了。然而這回驚嘆的不只是我,連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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