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都江堰:生命之道

許多人不想重現汶川大地震的災情,是因為人的生命在那一刻變得極端的脆弱與痛苦、無助與悲慟。但這是歷史,這是客觀。不記述這生命之苦,就不知道人類從動物世界走向衣冠楚楚、講吃講穿的文明歷程的每一步痛苦與輝煌,這對人類更好地走向未來也是無益和有害的。

一位哲學家說過,死亡是每一個人的必然經歷。痛苦的死亡,更比快樂的死亡多出一些精神和史學方面的參考價值。

8級汶川大地震中,人的死亡是最為慘烈的場面,而映入國人眼裡最初與最痛的一幕發生在大家都熟悉的一個地方——都江堰……

都江堰怎麼啦?

都江堰與成都只有幾十分鐘的路程,每一位到成都旅遊和出差的人,幾乎不用思考,就會到那裡去看一看距今兩千餘年的水利大師李冰父子留下的傑作。那裡的水,那裡的水利工程,那裡因先人留下的偉大的水利工程而由此帶動的自然與人文之美,令人嘆為觀止。

而都江堰,又是我二十多年前曾經工作和戰鬥過的地方。

我比大多數人多了—份對它的感情。但都江堰是此次汶川大地震中最先讓我們感到生命之痛的地方。

我們無法抹去聚源中學、新建小學和中醫院這三個本不該有生命問題的血淋淋的生命現場……

許多人給我描述過當時地震那一瞬間成都和成部之外的情景。其實不用更多的描述,8級強烈地震在方圓—百里的那種感覺,就是死亡在接近每一個人,而在毫無準備、無法抗拒的死亡來臨之時,人變得極度無助與恐慌,更何況身邊的人、身邊的親人可能在那一瞬間,就死在你跟前,死得血淋淋的……沒有人面對這種情形不感到可怕和驚恐!

但,都江堰的情況比這更加令人膽戰與痛心。死亡和倒塌最嚴重的竟然會是學校和醫院——那學校里有我們的孩子,那醫院裡是我們的那些本來就已因病人院的親人呀!

我到聚源中學倒塌的現場已經是大震後的一星期了。我仍然能深切地感受到大震留給當地百姓尤其是那些孩子的家長的那份如刀絞的心痛……

通往聚源中學的那條路叫勤學路,顧名思義,這是這所擁有一千八百多名學生的城鄉結合部的鄉鎮中學向外延伸的標誌,會讓走人這條路的當地農民感覺是一條通往改變身份、榮耀祖宗的光明之路。但在我踏上這條路的那一天,我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一群死了孩子的家長舉著牌子和標語,披麻戴孝地站在路中央,向每一個來訪者訴說著這裡剛剛發生的一場大悲劇——

教學樓全塌了,當時有九百多個孩子被埋在裡面,孩子們就這樣活活地離開了我們,有的頭跟身子都沒有連在一起……

溫總理來的時候,我跪在他前面,他跟我一起哭……

為什麼鎮上的其他房子沒塌幾間,唯獨速孩子上課的教室塌得這麼慘啊!

……

家長們你一言,我一語,他們沙啞的嗓子不知已經重複了多少遍這一類話,但他們始終沒有放棄任何一次有用或無用的機會訴說他們心中的哀痛與悲憤。

你看看,這是我的女兒,兩個,是雙胞胎。她們長得俊不俊?現在她們都沒了……一星期了,我天天守著她們的靈,我心裡好憋、好難受啊!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雙手舉著一張放大的彩色全家福照片,指著上面一對如花似玉的女孩,邊說邊捶著胸脯向我喊叫著。她的眼裡沒有眼淚,眼淚可能早已幹了,目光中只有期待與懇求:我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外國記者來了,我啥也沒說。可你是我們自己的作家,我想讓你跟我去我家看看,我在家裡給孩子設了個靈堂,現在我每天陪著她們,像過去一樣,可她們現在不跟我說話了,只衝著我笑,就是照片上這個樣子……

我想強忍眼淚,可還是忍不住……我告訴她請讓我記下這兩個孩子的名字。她說:一個叫趙雅佳,一個叫趙雅琦。她自己叫趙德琴。

我一路灑著不由自主淌下的眼淚,踩著充滿消毒藥水氣味和衝天死屍氣味的勤學路,來到聚源中學的那個埋葬這位母親的—對雙胞胎女兒的廢墟前……現場的幾位老鄉告訴我,這裡一共死了二百七十八人,其中有幾個是教師,其餘全是學生娃兒。

二百七十八個?排在一起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景啊?我下意識地往廢墟另一側的操場看去,老鄉便說:12號當晚,這個操場上就放滿了屍體。

簡直不敢想像!

當時你們都在現場?

在。都在。出事後,這裡圍了幾千人,一直到14號後才少了些。那時已經很少能挖出活人來了……,幾位始終圍在我身邊的老鄉似乎有話要跟我說,但他們又顯得吞吞吐吐。這反倒讓我有些想追個究竟。

你不知道,已經有人來打過招呼,說不讓隨便跟外面來的人說了……,有個看樣子膽子大一些的莊稼漢說。

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學校塌了是事實,孩子死了那麼多也是事實,你就說你看到的就行。我鼓勵他。

我也是這麼想的,咋國務院溫家寶總理都能在第一時間到災區來看望我們,他們下面這些官員就喜歡報喜不報憂,平時他們這麼做,我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他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可這回是地震,地震死人、死多少人是老天爺都知道的事,他們還要那麼做,我們老百姓看了就有氣嘛!中國的老百姓是很明白的人,他們要講心裡話,有人不讓他們講是沒有多少用的。

嘴,長在他們身上。血淋淋的事實就擺在我們眼前,誰也瞞不住——

我家的孩子也在這個學校上學,他運氣好,那天他們班在操場上體育課,所以沒出事。因為他沒出事,所以我還能有心情出來跟你們外面來的記者、作家說說當時的情況。要不然,誰有心思天天在這兒待著。這位老鄉悄悄指著剛才在我面前舉著雙胞胎女兒照片的趙女士說,她從地震的第三天開始就天天在這兒舉著娃兒的照片,她心裡苦啊!好端端的兩個漂亮女娃,—下全沒了。換了你行嗎?都不行嘛!人家每天舉著娃兒的照片就想問問那些當官的:為啥學校附近的房子都沒塌,偏偏娃兒們上課的教學樓塌得那麼慘,害得幾百個娃兒死了!老子覺得人家提這樣的問題沒啥錯!應該給人家一個答覆嘛!莊稼漢一說這,氣就大了。

老鄉,這辜我們先不去說。我想上面一定會有個說法的,請相信這一點。咱們說說當時學校倒塌經過怎麼樣?我跟他這麼說,其實不全是哄他趕緊向我介紹我想知道的事。事實上後來沒幾天,國務院真的開了會,作出專門決定,提出了關於那些學校倒塌而造成學生嚴重傷亡的四條處理意見。這是後話。

你這話還算中聽。那我就跟你說說當時的情況……老鄉掏出一包煙,順手遞給我,抽一支。

我趕緊說不會,其實是不敢抽。戴著口罩還能聞到非常難聞的屍體味和消毒藥水味,從北京出發時就有人不斷提醒我不能在災區隨便碰當地的東西,尤其是在有死屍現場的地方。

那我就說說吧,不過有個要求:你不能把我的名字寫在你書里。在得到我的保證後他說了。

下面是這位老鄉的話——他告訴我:從地震後的半小時開始,他基本天天在這兒。

我娃兒是初三(3)班的,他們班正好12號下午上體育課,所以他運氣好。他們那個班全活著。我家就在鎮邊上,所以來得比較早。那天我正在鎮上的一家商店裡買貨,突然貨架上的東西稀里嘩啦撒了一地,這時滿街的人都在叫、都在喊,說是地震了!我就趕緊往外沖,一直衝了幾十米,停步後摸摸自己的頭,雙腿使勁蹬了蹬,沒傷著啥,就回過神拚命往家裡趕。一路上,看到有幾棟樓塌了哭的叫的到處都是,也見了死人。所以心裡很害怕,就跑著回家。到家一看,還好,沒啥事。老婆就對我說,你趕緊去看看兒子!我說我們家的破房子也就掉了幾塊瓦,他們學校的樓房不會有事吧!但不管怎麼說,我心裡還是懸了一塊大石頭,就趕緊又往學校奔。平時十五分鐘的路程,這天也就用了十來分鐘。我走到鎮上時,就嚇出了冷汗:一路上看到許多人邊哭邊叫地往中學跑,我一問,說是學校塌了,死了好多人!我一聽,兩條腿也不知咋的竟軟了,跑不動似的。

也看見有幾個女的家長原來走在我前面的,結果當場倒在路上,哭叫著,她們是嚇得跑不動了。這時,救護車也出現了,聲音挺嚇人。等我到勤學路口時,一看,學校那邊全亂了。煙塵還是很大,人都在往那裡跑,也有不少是往外面跑的,是一些家長帶著活下來的娃兒回家。我看了看,有的娃兒什麼事也沒有,有的就慘了;渾身上下髒兮兮的,一看就是瓦礫里剛剛鑽出來的。有一個同學臉上都是血,家長背著他拚命在跑。一個騎三輪車的人就趕緊招呼他們,好像他們是熟人,說拉娃兒到醫院去。我一看這陣勢,心裡想著一定出大事了,我家娃兒是初三,他們在三樓,肯定跑不出來了!我就開始流眼淚了,還一邊喊著娃兒的名字,跟著學生家長們往學校跑。一到學校門口,我就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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