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空前的「渤海論證會」

——真賣國賊和假賣國賊的較量

秦文彩是「渤海二號」事故僅存的幾個沒有受到多大牽連的石油部領導之一。因為那個時候,他正忙於主持同幾個國家的石油公司談判而在各國間奔走。「渤海二號」出事幾天後,他才從國外回來,所以後來在調查事故全過程中,他秦文彩屬於少數的幾個沒有直接責任者之一。但他也同樣沒有逃脫當時來自方方面面沖向石油部的種種壓力,也深切感受到了一陣比一陣嚴峻、刺骨的「高處不勝寒」……

首先是,一向能夠從中央那裡直接獲得堅定支持的聲音不太容易了。其次是下面的將士們出現了嚴重的動搖和懷疑,一些部門和單位甚至在對外合作工作時不再雷厲風行,而是等待和觀望。

國務院對「渤海二號」事故作出決定後,石油部連部長一職都空缺在那裡,臨時由一位副部長主持工作。這年秋天,秦文彩從解放軍總醫院回來的路上,他心裡堵得慌:他剛剛從康世恩的病房裡出來,65歲的老部長在吃了處分沒多長時間便突然倒下了,經醫生檢查,發現是膀胱癌。這在石油人心目中,彷彿又是一個「渤海二號」事件。

秦文彩的心在流淚。然而他無法停止和拉回已經駛出海岸的中國海洋石油對外開放的合作航船……與法國、日本和美國阿科等公司的合同已經簽訂,諸多國家的物探船隊早已在南海、東海和渤海灣展開工作,如果因為中方的原因,這些合作受到影響和耽誤,其產生的損失將是巨大的,而且必須由中方承擔。秦文彩感到自己如泰山壓頂……

他到部里,想找老領導、與他並肩主持對外合作事務的副部長張文彬,結果人家告訴他:張副部長奉上級批示,到南方「休養」去了——在「渤海二號」事故的調查和處理過程中,好幾個石油部領導不是被安排「休養」就是去「學習」。

秦文彩憂心忡忡地來到主持工作的副部長焦力人辦公室,在彙報完出國的考察情況後,問:「下一步對外合作怎麼辦?搞,還是不搞?」

焦力人望望老夥計——他們都是從玉門油田過來的老石油人了,臉色頗難看地說:「不要著急嘛!」

「還不著急啊?」一向以穩健著稱的秦文彩,這一回實在沉不住氣了,「噌」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來回在屋裡打轉道,「我們可是與人家簽了合同的呀!」

「我只問一句:對外合作,干,還是不幹了?」秦文彩有些失態地「逼宮」道。

年長几歲的焦力人,也是位「老八路」出身,玉門油田的第一任管理局局長,是康世恩的老搭檔,是比張文彬、秦文彩資格還要老的老石油人。受命於危難之時的焦力人看了看秦文彩,其實他內心十分理解,可作為特殊時期石油部「主持工作」的副部長,他也只能這樣回答秦文彩:「放慢一點吧。」

「這……」秦文彩想說什麼,嗓子里卻像堵了一團棉絮,他的臉立即漲得紅紅的。當他再想張口時,即被焦力人用手勢制止了。焦力人問:「外國公司現在還來不來?」

秦文彩不想說話了,便搖搖頭,轉身要走。這時,焦力人忙補充道:「簽訂了合同的,就按合同執行,未簽的放慢一點啊!」

這一年的夏天和秋天,以及冬天,秦文彩覺得異常難過,也不知是天氣原因還是其他什麼,反正秦文彩覺得自己所在的石油部六鋪炕,這一年的夏天特別發悶,就是到了傍晚上南邊的護城河納涼也不見一絲兒風吹;到了秋天,沒見什麼樹葉落地,就北風刮個呼呼的,賊冷……「其實是石油部上上下下的心都是涼的。以前搶著上船的人現在巴不得離海洋遠遠的,一聽對外合作的事,誰都想躲。總之一句話,大家對海洋石油對外合作的熱情降到了冰點。」今天的秦文彩回憶起那段往事,仍然濃眉緊鎖。

其實,就在國務院正式作出對「渤海二號」事件的處理意見的同時,石油部緊接著面臨的一場更大考驗已經逼近他們——這就是後來引發的不得不由鄧小平親自出面過問、中央組織的由24個部委和眾多新聞媒體參與的秦文彩領銜上百名石油專家和從事海洋石油對外合作工作的一群「賣國賊」,同把他們推上「審判台」的「愛國者」們面對面交鋒的「3·23大論戰」,它的官方名稱是「渤海論證會」。

一心一意為國家石油事業想殺出一條對外合作的血路的秦文彩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嘔心瀝血、赤膽忠心地幹了幾年對外合作工作,竟然一夜之間突然被罵成是「徹頭徹尾的賣國主義行為」,這種罵聲延續到後來漸漸演變成對整個石油部的工作及中國對外開放問題的全面質疑……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一時間,石油部上空黑雲陣陣,弄得秦文彩手下的那些正在跟外國人談判的外事人員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不敢昂首走路。

「石油部臭!」

「石油部出了一批吸血鬼!」

「石油部的人不把人民的血汗錢當回事!」

「石油部里有賣國賊……」

這樣的罵聲,秦文彩和石油部的人經常能在街頭和公共汽車站台上聽到。那時「小道消息」不比現在的手機簡訊傳播慢,一個根本沒影的事兒,用不了半天、一宿便傳遍了京城,也很快傳到了京城外的天南海北。

筆者也是那個年代成長起來的人,對那段歷史條件下中國社會的種種情況大致了解。對石油部的公開指責和私底下民間的謾罵,都是因「渤海二號」事件誘發的。但關於對外開放究竟是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的爭議和交鋒,其實是當時中國兩種觀念、兩種思潮的激烈鬥爭的一種表現。它不僅僅是人民內部觀念與思潮的交鋒,中間也摻雜著「四人幫」的殘餘勢力的惡意攻擊及「兩個凡是」的陰影。秦文彩他們面臨的這場鬥爭,首先是來勢兇猛,其次是鋪天蓋地,再次是裡應外合,大有徹底扼殺鄧小平和黨中央制定的對外開放決策之勢。

好人和壞人,全都在這場交鋒中暴露了自己的真相,小丑和英雄各顯著自己本色,一批不明真相和自以為是的「正義捍衛者」也跟著湊熱鬧,欲在其中撈一把政治資本。然而真金不怕火煉,真賣國賊與假賣國賊在這次交鋒中都是最精彩的表演者。

導火線是美國紐約的一份中文報紙——《華僑日報》上的一篇文章。這篇署名「魏宗國」的文章發表於1980年1月25日,距「渤海二號」沉船事件公布一個來月,距秦文彩他們與日本、法國和美國石油公司簽訂合作協議半年時間。

「魏宗國」——(「衛中國」的諧音),其文章一上來就充滿著火藥味,他出於對「賣國主義者的強烈義憤」,對石油部主持簽訂的中日兩國之間石油合作合同進行了「剖析」,認為:「中日合作勘探開發渤海石油的協議中,中方和日方的報酬比例為1∶1.35;而國外的合同資源國和外國投資者的分成比例一般是4∶1。」顯然,這麼大的反差,說明了中國石油部和一些官員在與長期敵對中國的日本人「做著不可見人的勾當」。文章還以「事實」說明:「合同簽訂不到幾十天,日本人已將其投資的7億美元。連本帶利賺回來了!」「魏宗國」據此預言,中國與日本的合作,將使中國在「15年的合同期內,損失1000億美元」。

這還了得!當時中國人的生活水平非常之低,整個國家的國民生產總值才多少?1000億美元的概念,在大家的心目中,是個不可思議的數字。

「石油部的人到底在幹什麼?他們是想把我們中國出賣給小日本啊?」中國人有「窩裡斗」的毛病,現在一聽說有人要出賣國家利益,於是便有人立即呼應起來。這時候,中科院情報所有一位女士,借著自己的工作便利,當她讀到「魏宗國」的文章後,出於「愛國主義」的強烈責任感,大有拍案而起的勇氣,立即將自己的一腔「愛國熱血」,傾灑在筆端——她以萬字檄文,向中央領導反映石油部的「賣國主義行徑」和「鐵的事實」。信發出的時候,還附了《華僑日報》「魏宗國」的那篇文章。

什麼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兩個凡是」還要不要?改革開放到底是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等等一系列問題,在當時的中國社會裡,我們似乎可以聽到各種不同的聲音,這些聲音儘管十分嘈雜,但它對剛剛從封閉和飽受政治壓制環境下解放出來的各界中國人士,都會產生不同的反應。

什麼是社會主義?什麼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社會主義能不能搞市場經濟?與外國資本家合作做生意到底是什麼性質的經濟形式?等等,所有這些既是理論問題和認識問題,同時又是擺在每個人面前的實際問題。人們需要對它做出正確的判斷,而當時各種正確的東西也因為它處在初級階段,也存在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相反,那些錯誤的甚至是反動和阻礙四個現代化進程的東西反倒容易迷惑普通幹部和人民群眾。

對「魏宗國」和中科院那位女士的「愛國主義」行為,呼應的人很多,加上石油部「渤海二號」事件的出現,「賣國主義者」被無情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秦文彩、張文彬,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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