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下不了的黃鶴樓 走不出的紅圍牆

作為中華民族歷史上的一名偉人,毛澤東在人民心目中的形象和他所一手開創的業績,是中國幾千年文明史上,沒有哪一位帝王和君主所能相比的。不管是他在世時,還是在他已經去世二十幾年後的今天,沒有誰能否定這一點的。

毛澤東偉大的一生和人民對他的敬仰,使他從一個普通的人,漸漸成了億萬人敬重、崇仰的心中「聖人」和民族的形象,國家的主心骨。所有這一切,毛澤東是當之無愧的,不管是昨天和今天我們是否曾經反對過「個人迷信」,但人民對自己的領袖所表現出的來自心靈深處的這份感情,始終是真誠和可以理解的。

但是,也許是由於人民對毛澤東的這份感情,不得不使毛澤東本人在新中國成立後的幾十年間,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因為毛澤東本人歷來反對他同人民群眾的隔絕,而作為擔負他警衛工作的我們這些衛士及公安部門,又必須這樣做。

毛澤東是個極富感情的人。除了他工作外,他是非常喜歡能同人隨隨便便地聊天,談話,甚至開玩笑的。尤其是隨著他在人民心目中的形象越來越走向「神化」時,他的這種心愿就更加強烈,有時到了渴望的程度。我們這些每天為了擠公共汽車,為了排隊買一件緊俏商品而整天詛咒大街上的人太多的平民百姓,是無法想像作為一國之主,高高在上的毛澤東的這一心愿的。雖然毛澤東被神化的年代離我們越來越遠了,而且在今天我們有些人在議論毛澤東晚年因被神化了後所出現的一幕幕悲劇時,總是不加以客觀地分析,慷慨激昂地批評這位偉人這個不是那個不是的,但倘若我們冷靜地想一想,並且再加入幾個假如的話,大概我們對毛澤東晚年所犯的錯誤就會有一種重新的認識。是的,假如毛澤東能不受衛兵、不受中央的有關規定的限制,能經常接觸群眾,了解來自真實生活中的真實情況;假如毛澤東能像一名基層的普通領導幹部一樣,能經常到農村、到工廠、到社會的最基層,親自聽一聽幹部、群眾對黨的政策、對自己所制定的路線、方針的意見,而不是靠那些專愛唱讚歌,報喜不報憂的人所送上的「報告」、「材料」來了解情況的話,中國歷史上的十年「文化大革命」大悲劇也許不會出現,也許,中國的現代化和人民生活的「小康」在今天就已經實現了。也許,毛澤東本人就是一個空前絕後的偉人。

人,沒有缺點和錯誤是不可能的,毛澤東也同樣。然而,當我們從衛士那裡了解到作為億萬人民的領袖的毛澤東,平時卻不能隨隨便便到一個農舍家吃上一頓紅燒肉,隨隨便便到一趟工廠去聽一聽那裡的工業建設是否搞得對頭,我們對毛澤東晚年所犯錯誤的根源,便有了新的認識。

下面是我們從毛澤東衛士口中聽到的故事,雖然它們永遠不可能出現在正式的歷史文獻和許多黨史教材中,但卻從另一個角度使我們對毛澤東、對導致毛澤東晚年所犯錯誤的原因,會有更深刻和全面的了解。

「我是『文革』前離開毛澤東的,對他晚年所犯的錯誤並不十分了解。但有一點我是清楚的,那就是隨著毛澤東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越來越高後,中央出於安全的考慮,對他的行動也就越來越限制。如果我說一句,毛澤東越到晚年他的人身自由就越來越少這樣的話,許多人也許會不相信,可事實上就是這樣。這種現象從毛澤東進北京城後以及以後的幾十年間就越來越嚴重。」衛士長李銀橋回憶說。在延安,在西柏坡時,只要毛澤東願意,他就可以帶著身邊的一個衛士,或者一個秘書,想到哪兒就到哪兒。那時,社會環境正像歌里唱的那樣「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雖然我們當時面臨的是蔣介石的幾百萬猖狂的反動軍隊,但毛澤東的安全卻十分保險。那時,人民和毛澤東之間無任何距離。毛澤東可以穿著布鞋,挽起袖子,同老農一起捏糞團,掏泥塊,鄉親們也可以提起籃子給毛澤東送紅棗和小米,親熱得很哇。可是,當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一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於」,他的雙腳邁進中南海那高高的紅圍牆後,情況就不一樣了。這裡,需要說明的是:毛澤東本人從來沒有提出並有所表示過怎樣的加強他行動安全的任何建議。所有後來對他實行的警衛規定都是中央定的。絕對保證人民領袖毛澤東主席的安全,中央作出的那一系列安全措施,也沒有錯。

我們可以從幾件事來說明。

第一件事是1949年5月1日那一天。這天,天氣特別晴朗,北京正是春意正濃時。

下午約二時許,我在值班室聽到電鈴響了,便知毛澤東睡覺已醒,便直奔他的卧室。

「銀橋,我們到頤和園去。」一聽毛澤東這樣說,我非常高興。心想:主席該休息休息,換換腦子了。因為前幾個月人民解放軍渡江成功,南京解放,中央上下都十分鼓舞,毛澤東這段時間情緒亦極佳。時常吟幾句京戲。只是為了籌備新政治協商會議和新中國成立的一大堆事,他沒日沒夜地會見各界民主人士和起草各種文件,依然不能很好地休息。而今天,他能主動提出來去頤和園,我們這些工作人員自然欣喜萬分,再說,我們幾個年輕人也想好好玩玩頤和園這一聞名中外的皇家公園。那時,在毛澤東身邊的工作人員,包括那些參加過長征的老同志,過去除了鑽山溝,住窯洞外,誰也沒有享受過逛公園的福氣呢!大概是毛澤東他老人家知道我們的心思,在臨出發時對我說:「叫上其他同志,能去的都去。」於是,我們衛士班的同志差不多全體出動,真是沾他老人家的光了。

車,很快到了頤和園東門。剛下車,毛澤東就撇開我們,徑直走向一輛比我們先停在一旁的一輛汽車。噢,原來他是有約會!此時,我們這些隨行者才恍然大悟。

打西柏坡「趕考」進京後,毛澤東幾乎每天都要接見民主人士,或在書房暢談,或在會場小議,或親自大駕光臨某君家舍。而又有不少次與著名人士是相約在戲場、公園。這一次又是了。我心裡不由感慨道:毛澤東啊毛澤東,他的頭腦里除了工作還有什麼呢?

「主席,您好啊!」這次約見的是位銀絲飄蕩、長衫拖鞋跟的老先生。他就是著名愛國民主人士柳亞子先生。因為我們進京城的那一天,在西郊機場進行了入城的儀式,檢閱三軍時,柳亞子先生當時作為各界歡迎代表也在場。柳亞子是毛澤東的老朋友,當年毛澤東在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時,就與柳亞子先生相識,並從此成了至交。黨的七屆一中全會上,中央決定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召開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那是1949年2月的事,毛澤東特意讓人以他個人的名義給正在香港的柳亞子先生打電報,邀他到京參加政協會議。

柳先生身材雖小,卻骨頭很硬,是個不屈不撓的民主人士。老先生是這年3月18日到京的。我們是隨毛澤東在3月25日到北京的。當時因為正值我人民解放軍渡江南下前夕,毛澤東工作異常忙,並趕著寫一篇《評白皮書》的文章,因此,政協會議要拖到9月份才能召開。柳亞子對此很不滿,寫了一首《感事呈毛主席》的詩。詩中自比前漢的「五鹿」,大發不得重用的牢騷,並揚言懷才不遇,想離開政界,回鄉隱居。

那天,正逢我值班,毛澤東看柳亞子此詩時,我在場,聽毛澤東讀完柳的詩後,聲音很大地說道:「好傢夥,竟對我如此大動肝火!」

我一聽,忙問:「主席,誰敢跟您大動肝火呀?」

他笑了,擺擺手,說:「沒事沒事,是位幾十年的老朋友了!」

「誰呀?」我好奇地問。

「柳亞子,他是中國的一個大才子,了不起的大才子。清朝末年時就組織過進步文學社,是個反帝反封建,反蔣介石的硬骨頭哩!」從毛澤東的充滿讚譽的話中,我對這位「柳長鬍子」從此有了一些認識。

末了,毛澤東捏著柳亞子的詩文,沉思片刻,自言自語道:「待我有閑時,要找他談談,談談就好了么。」

這一天,我們來游頤和園是5月2日。當時我並不知道,毛澤東就在前一天,把他在4月29日特意為柳亞子寫的《感事呈毛主席》一詩,寫下了一首回詩,那詩便是《七律·和柳亞子先生》。毛澤東針對柳亞子的不滿情緒和資產階級的世界觀及嚴重的個人主義,用「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的詩句,委婉批評和規勸柳亞子先生應從革命大局出發,不可拘泥於個人主義的小圈子。

柳亞子得到毛澤東這首詩後,觸及靈魂,既自愧,又鼓舞,因此,相邀毛澤東「聆聽教誨」。就這樣,毛澤東和他便在這天相逢在頤和園。

這一天,江青帶著李訥也去了。

「好么,亞子,你可近好?」毛澤東雙手扶著老朋友的兩隻胳膊,端詳著。

「好好,托毛主席的福啊!」柳亞子先生連連稱好。

「——我說亞子兄,別老主席主席的,老朋友之間,你這樣叫,我可不自由了。」毛澤東站住腳步,很是認真地說。

柳亞子一愣,繼而捋著鬍鬚,開懷大笑道:「好好,我還是叫你潤之兄,潤之兄。」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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