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命根子的事怎能漠視

什麼問題讓農民最憂心?什麼事對農民來說是最神聖不可侵犯的?沒在農村呆過,沒有干過農村工作的人,是絕對想像不出來。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在農村呆了很長時間。農民做夢都想得到的自然是土地,因為土地是他們賴於生存的基本條件,也是衡量財富的唯一尺度,幾千年來中國的農民都是這樣過來的。即使到了世界已經開始進入知識經濟的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改革開放之父——鄧小平推行的第一項政策就是滿足農民們對土地的渴望,「分田到人,包產到戶」使幾乎貧困到邊緣的中國八億農民重新獲得了解放,並且在之後的一二十年里走上了致富的道路。至今,我們中國的社會,無論在政治領域,還是科技戰線,或者是教育文化界,不管你承認還是不承認,土地意識與經營土地的理念,一直主宰著我們的思維與行為模式。這不單是一種封建意識,把這樣的土地意識簡單地視為封建文化,是狹隘的。中國人的土地意識是這個農業大國與生俱來的,即使我們跟著整個世界的步伐全面實現了現代文明,也無法抹去我們對土地深厚和濃烈的感情。

過去在農村我聽父輩們講過許多很有意思的事:說有一個農民,祖輩三代一直給別人當佃農,後來到第四輩時,這戶人家積存了幾十塊銀洋,那時蔣石介的統治快要完蛋了,有些富人害怕共產黨,就在逃離大陸時很便宜地將土地賣給了佃農。這家佃農趁此機會買了40多畝地。當祖輩四代第一次在屬於自己的田地里幹活時,心裡甭提有多高興了。40畝地靠全家幾個勞力干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些老佃農就找到這家戶主,說過去我們都是佃戶,現在你家有田了,可以當地主了,我們租你們幾畝地種種如何?這戶人家說不用,說我們自己能種。可到他們買回這40畝土地整一周年時,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過了大江,江南一帶全解放了。之後緊接著便是土改,劃成份。按照當時政策規定,40畝土地可以評為一戶富農了。負責劃成份的鄉幹部過去與這戶人家的主人都是地主的佃農,便悄悄跑到老朋友家透消息,說你也是吃苦人家出身,買的這40多畝地也是血汗錢換來的,不易啊。可現在社會變了,按政策規定你家這麼多地就該是「地富反壞分子」了,但我不忍心見到你們一家划進階級敵人的那一邊。怎麼辦,最好還是你們主動把土地退了,那個地主老財家不是還有個老傢伙沒到台灣去嘛!你們把地一還,啥事就都沒啦,與我們一樣都是社會主義的新主人了!老朋友走了,這戶人家聚在一起商量了一宿,最後還是決定不將地退給地主家,說啥都可以不要,但這地已經是我們家的了,就不能丟掉,就是扣一頂富農帽子也不在乎。就這麼著,這一家祖祖輩輩給地主當牛作馬的勞動者,在土地改革後,不僅全家的40多畝地歸公了,而且從此戴了30多年「階級敵人」的帽子,害得第五代人沒有一個讀完初中。

另一個故事的主人公曾經是我筆下的人物。他是一個在二三十年代就在上海與魯迅先生等人一起筆伐蔣介石的人。抗日戰爭開始,他以開明地主的身份,為共產黨新四軍出過大力,那出家喻戶曉的現代京劇《沙家浜》里,本應該也有他的身影:因為當年這批駐在沙家浜的新四軍和主力部隊里許多槍支彈藥都是經他之手弄到的。不僅如此,他還一次又一次變賣自己祖上留下的地,為新四軍籌槍籌糧籌葯。到解放戰爭時期,他把上千畝祖上留下的地一塊塊變賣成共產黨隊伍的軍用物資,最後到土改時,他僅剩下了100多畝地。可就這100多畝地,使這位革命功臣的後半輩子蒙受了奇天大恥,直到他83歲時才被摘下了「地主分子」的階級敵人帽子。這麼一位過去只會靠筆杆子革命的紅色書獃子,卻因為土地的緣故,使他那副文弱的身軀足足在最繁重的田野里當了50年農民。去年我回老家時才知道他不久前已去世。老人家的後人對我特別友好,因為我是第一個著文為這個革命功臣平反,並且使他的傳奇事迹見於報端,廣為傳頌的人。

土地對中國農民來說就是命根子。

新中國成立後,土地歸了國家所有。農民擁有的便僅是那塊生活的宅基地。

而由於大片的土地不再屬於自己,農民們便視自己的宅地是一塊神聖不可侵犯的王國。農民對自家宅基地的看重,一點也不亞於我們對國家領土的重視程度。

在一個安分守己的農民面前,你無論怎麼的辱罵和嘲諷他,他可能只朝你瞪一眼,或者乾脆就躲得你遠遠的。可假如你說盡好話,又悄悄想霸佔他的一寸宅基地,那他就會不惜一切代價與你鬥爭,甚至付出生命也絕不會吝惜。

這就是中國農民對自己宅基地「奉若神明」的信仰。

但有人偏偏對這樣的神聖視而不見,並粗暴地踐踏。梁雨潤接到的一個案子,就是關於村幹部沒能妥善處理好農民宅基問題,結果使那位農民上訪長達18年,與村幹部積怨甚深。

這個農民叫王典才,老伴叫周愛仙。他們是夏縣裴介鎮朱呂村人。

到裴介鎮朱呂村採訪時,我不由想起一個典故:晉朝名士介子推的故事。

那天梁雨潤說要到一個叫裴介鎮的村子去。在鎮的東面,有座已經荒蕪的墳墓,而墳前卻樹著一塊高大的石碑。我走近一看:哇,原來這裡便是晉文公侍臣介子推的故里!關於介子推這個人物,現在的年輕朋友可能知道得不多,但讀過歷史的人都會知道介子推這麼個了不起的人物。在春秋戰國時期,晉獻公死後,兒孫們爭奪王位,釀成內亂。次子重耳因受其兄排斥和後母驪姬的迫害,逃亡到了國外。途中由於連日奔波,饑寒交迫,侍臣們離的離,亡的亡,所剩無幾。唯介子推等人一直護衛其左右。一日,重耳一行來到一個叫羊舍的地方,正值赤日炎炎之時,一路走來的重耳一行人困馬乏,個個口乾舌燥,飢腸轆轆。公子重耳想起往日在宮中吃不盡的山珍海味,而今連粗茶淡飯也無處尋覓,不由連聲唉嘆,淚水漣漣。侍臣們見主子如此凄涼,很不忍心,便四處尋找食物。然而在這荒野之地,終無所獲。介子推看著幾近昏倒的君主,心裡十分難過。他避開眾人眼耳,用利刃割下自己大腿上的一塊肉,然後煮成羹湯,給主子端上。重耳忽聞如此鮮美的肉味,伸手接過連聲稱道:「好香的野味,是哪位愛卿獵來的?」可是眾臣聽主子的問話後,誰都不敢應聲回答,相反一個個低頭避之。重耳頗覺驚詫,他隨眾人的目光看去,只見介子推此時正顫顫巍巍地站在那兒,臉色蒼白,下衣沾滿鮮血。重耳什麼都明白了,上前跪在介子推面前哭道:「介愛卿,來日平定天下後,我定當報你的大恩大德。」後來,在外流亡19年的重耳回晉都繼承王位,並大宴群臣,封賞隨從。然而在受賞的群臣中,已是晉文公的重耳卻忘了有恩於他的介子推。老臣們很不服氣,便在皇上的門上掛起書帛,寫道:「有龍矯矯,頃失其所。五蛇從之,同流天下。龍飢乏食,一蛇割股。龍返於淵,安其壤土。四蛇入穴,號於牛野。」晉文公見後連連說:「我何以忘了介愛卿?罪過罪過!」隨之傳旨速請介子推。但此時介子推由於看到晉文公初登王位就沒將心思放在改善百姓生活上,而是迷戀宮中華麗奢侈生活,便伴老母隱居到綿山。晉文公知後派人請介子推出山,但介子推終不願回宮,並讓人轉告晉文公「和睦待人,不忘根本,同心協力,圖強社稷。」晉文公聽後更加感動,便親自前往綿山。介子推聞訊後隱居到更深處。晉文公見請不回愛卿,便對手下人說:「分三路把山上的草木給我統統燒了,惟留一路給介子推母子下山所用。」晉文公心想,這樣你介子推不就下山了嗎?但在火焚三日之後,山上的草木皆成煙炭,卻仍不見介子推母子下山。晉文公急了,派人全山搜尋,最後發現介子推母子相抱成焦屍的慘景。晉文公見此失聲痛哭,後悔莫及。為感念介子推的救命之恩和忠言相諫,晉文公封綿山為「介山」。

我的主人公王典才的家就在介山腳下。

1982年,村上為了建一個供銷社,看中了村中十字路口最好的王典才家的宅基地。村上把這個決定告訴王典才,並說村裡安排了兩處風水上好的新宅基讓他任意挑一塊。王家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一聽既然是村裡的安排,便答應了。可真到挑地準備蓋新房子時,發現那塊上好的新宅基已經被一名村幹部的弟弟佔了。王典才夫婦覺得自己被人耍了,就決定不搬了。王家的老房子是祖上傳下來的,有些年頭了。如今王典才的兒子也漸漸大了,也要準備娶媳婦,所以王家決定在舊宅基上翻建四間新房子。村裡幹部看到了就派人阻擋。王家不服,說這地基是我家祖輩傳下來的,憑什麼不讓我蓋?村幹部說:村裡要發展經濟,供銷社是村裡決定的一項「利民工程」,誰阻礙這樣的事誰就是改革開放的「絆腳石」,是「絆腳石」就得搬走。王家又說,村委會的決定也得根據政策來定呀,你們不能想怎麼著就怎麼著。於是一頭要蓋,一頭不讓蓋,矛盾就激化了。

王典才家要蓋房子有自己的道理,因為是在自己的宅基地上,所以他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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