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土窯洞內有垛迴音壁

在中國的地圖上,人們還真不太容易找到夏縣這個地名。因為它小,因為它偏,更因為它窮。窮得到了全國最貧困縣之列。但這兒的百姓感到的不僅僅是一個窮字。說窮窮不過舊社會,窮不過當年黃河水泛濫的那年份吧?

然而夏縣的百姓已有些年頭感到自己的心情怎麼說也是不舒坦的。什麼原因?是政府的問題?好像又不是,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人民的政府怎麼會讓自己的百姓心情不舒坦呢?可,可這日子就是這麼不舒坦。

咋回事嘛?!百姓開始一天天尋找著答案。答案難找啊。

天,還是共產黨的天;地,還是共產黨的地。天下還都是咱人民的天下。但人民的天下為什麼人民自己的心裡就像棉絮堵著一樣?那些生活依然過得苦澀的百姓自然還在天天巴望著能有個好年成,這樣一年的肚子就不會餓了,孩子上學的學費就有著落了。對他們來說,這便是最好的企求了。窮人的心頭整日整年壓著一塊石頭算是正常的事,那麼靠鄧小平政策致富了的人該有個舒心日子吧。然而夏縣的那些靠政策靠勤勞致富的百姓的心頭也像壓著一塊塊石頭似的。他們的心裡甚至比那些過苦日子的人還愁,這又是為什麼?是啊,為什麼?為什麼咱今天端著吃肉的飯碗,卻也還要嘴裡不停地罵娘呢?

1998年6月12日,梁雨潤奉命出任夏縣紀委書記。他來到夏縣的第一感覺就是這個。他在尋找答案。

來夏縣當紀委書記之前,梁雨潤在地區行署機關當紀委書記,雖然工作上和縣裡接觸不是很多,但關於夏縣的情況他早有所耳聞。這個窮縣,卻有「四多」遠近聞名:告狀的多,上訪的多,惡性案件多,集體鬧事的多。每年總有幾回在太原省政府大門前鬧事靜坐的是夏縣的人。至於梁雨潤所在單位的運城市委、市政府門前的集體鬧事事件中,少不了夏縣人。

梁雨潤接到地委的任命通知後,他心裡沉甸甸的:夏縣的問題到底出在何處?我這個紀委書記咋個當法?

接到調任通知的第二天,梁雨潤便到夏縣報到。按慣例,頭幾天縣裡幾套班子,都要認識和熟悉一下,好今後彼此有個照應。相關部門一圈走下來就是四天,辦公室主任把相關的「到任走訪日程安排」給梁雨潤拿過來。長長的細目,一直排了半個多月時間。

「我說主任同志,我是來工作的,可不是來串門子的呀!這走完縣四大班子,再走縣直機關,再到各鄉鎮,還不得一個月?」梁雨潤急了,新任夏縣紀委書記後第一次說話提高了嗓門兒。

「可每回新書記來的前幾個月都是這麼著的。」主任小聲地說。

「那就從我開始斷了這種習慣。」梁雨潤揮揮手,說,「今天下班之前,請通知信訪室把近期的群眾告狀信拿給我,明天我就正式開始工作。」

到任的第五天早晨,梁雨潤恢複了多少年來養成的習慣:每天早晨六點起床,走著在街頭順路吃點早點,然後再回辦公室上班。現在跟地委工作不一樣了,他的辦公室和「家」都在一間3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所以,等同事們八點鐘上班剛剛踏進辦公室時,梁雨潤便心急火燎地找到紀委信訪室主任老胡:「我說老胡啊,有個你們姓胡的本家那封上訪信你看過沒有?」

「本家?就是那個胡正來吧?」

「對,就是他。為什麼人家上訪了300多次還不給解決?」梁雨潤握著那封皺巴巴群眾來信的手在微微發抖。「讓這個胡老漢告到什麼時候才有盡頭呀?啊?我說老胡你這個信訪室主任是怎麼當的?」

老胡搖搖頭,皺著眉頭說:「你不知道,梁書記,這事……難哪。你新來乍到,這類理不清頭緒的爛事,最好你也先放一放。」

「放?放到什麼時候?人家一個平民百姓,在兩年多時間裡,上訪了300多次,幾乎兩天就要往縣城裡跑一趟,你想過沒有,兩天上訪一次!這人是埝掌鎮的吧?這個埝掌鎮我去過,是在山上的那個鄉吧?那兒距咱縣城少說也有五六十里路。人家上訪了300多次。來回得走多少路啊?」

信訪室主任老胡長嘆一聲,不吱聲了。

「上午我在紀委還有一個常委會,吃完中午飯我們就上山。你備車去。」梁雨潤說。

6月下旬,正值盛夏時節,吉普車在乾旱的黃土高原上飛馳,揚起漫天塵土。胡正來所在的埝掌鎮高居橫亘百里的中條山上。這裡的路難行是梁雨潤不曾預先想到過的,難怪當年共產黨和國民黨的抗日游擊戰都選擇這中條山作自己的屏障,1943年那日本鬼子多瘋狂,可是到了中條山跟前就再也神氣不了,幾仗下來,就再不敢上山一步。解放了,中條山歸到人民的手中,但由於這兒的自然條件惡劣,居住在山上的百姓生活一直很貧窮。即使是今天,他們仍然不富裕。多數人仍住在土窯洞之中,幾個月前我來到這裡採訪時所看到的一切,印象特別的深。在這裡,似乎只有個別富裕人家的電視機,才使這片古老的土地能與現代化的今天有了一絲連接。但當我從許多農民土窯洞里看到他們的泥牆上仍端端正正地掛著一幅毛主席畫像和那幅「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的條幅時,我心頭的強烈感受是:這兒的老百姓對大救星毛主席和共產黨的那份感情特別的深,就像對他們腳下的那片永遠不太可能使他們富裕卻又永遠無法離開的土地一樣懷有深厚情感。

扯遠了。還是跟著梁雨潤他們的車子走。

梁雨潤和信訪室老胡他們上山時,這兒的路還是一條晴天是路雨天是溝的土道,不過好在這兒一年下不了幾場雨,土道人走多了也會變成一條能使拖拉機和馬車之類的交通工具行走的路了。原在地委機關經常下鄉的梁雨潤熟知情況,他今天沒有坐「桑塔那」,而是坐了一輛吉普車。這吉普車上山是強項,但在炎熱乾燥的盛夏時分,坐在吉普車裡面的人卻受大罪了,如同關在油悶罐內一般,外面揚塵飛舞,車內的人兒汗雨摻夾著粉塵,活像一個個泥菩薩。

「嘟嘟……」

「誰的BP機在響?」老胡抹了一把汗塵,詢問道。

「我的。」司機說著一手掌穩方向盤,一手摸著腰端的小玩藝,然後他把車停了下來:「梁書記,你去不成山上了。」

「咋?什麼事?」梁雨潤問。

「縣委辦公室打電話來,請你馬上回去,說下午各鄉的黨代表都到會了,務必請你回去,跟這些代表見見面。」

「哎呀,明天就要開黨代表的換屆會了。梁書記,這個當口你必須回去!」老胡著急道。

「為什麼?」梁雨潤問。

「這你還不比我清楚?你沒聽人說?現今當官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換屆選舉這一天。再說你是新來的,雖說上級調任你到咱這兒當紀委書記,可要是在黨代會上選不上,那就……」老胡偷偷地看了一眼比自己年少五六歲的這位地區機關來的新上司,心頭一團著急。

梁雨潤聽完老胡的話後,沒有說半個字。他微微地將頭轉向彎曲綿延的崎嶇山路,那張國字臉上映出一團深深的疑慮。是啊,這個「見面」和「拜會」太重要了,用現今官場上私下流行的話說,這可是立竿見影的拉票時刻,何況我梁雨潤是初來乍到夏縣,各鄉的代表誰認識我梁某呀?在正式開會之前利用一點時間同代表們見見面,聯絡聯絡「感情」實在是很必要。不然一旦在黨代會上自己失票而不能當選,組織的一紙調令也等於放了一馬空炮。空炮還不打緊,可怕的是要真是那樣的話,我梁某的政治前途興許就從此徹底完了。這不明擺著:現今當官的,假如組織已經「安排」定了,結果選舉時落選了,你這個官怎麼還有可能被重用?而且,令梁雨潤不得不考慮的是,在運城、在夏縣這塊土地上,啥事不能發生呀?有個鄉幹部,為拉票竟能使出招術把上級的意圖來了個全面顛覆;不久前在運城不是還出現了一位局長為競選當副市長,高價賄賂了幾十個人大代表,如果不是有人關鍵時刻倒戈,說不準人家真的當上了副市長了。這些都是在運城地區相繼出現的並且已經曝了光的選舉醜聞。但沉在水面下的那些選舉交易就沒有了?有,太有了!梁雨潤在運城市政府機關工作了20多年,啥事沒耳聞目睹過?但他沒有想到的是,眼下這麼件意外的事卻像一座大山似的橫亘在自己的面前讓他幾乎有點措手不及……

「走,繼續上山!」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朝老胡揮揮手,自己先鑽進了車內。

「不行!梁……梁書記,嚴格說你這個書記還只是個預備的,只有經過了黨代會正式選舉後才算真格的。你不是一點不知咱夏縣的情況,要真因為你沒有讓代表們認識而丟了選票,我們的紀委工作咋個開展呀?」老胡犟著勁不上車,命令司機倒車。

「老胡——你給我上車!」梁雨潤憑著年輕力大,一把將瘦小的信訪室主任拉上車,然後高聲命令司機:「朝山上開!」

吉普車重新加大馬力,在彎曲的山路上顛顛簸簸地艱難行進著。

「梁書記,你這樣的作風在夏縣會吃大虧的。不信你走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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