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 八子

童年的夥伴,最讓我不能忘懷的是八子。

幾十年來,不止一次,我在夢中又穿過那條細長的小巷去找八子。巷子窄到兩個人不能並行,兩側高牆綿延,巷中只一戶人家。過了那戶人家,出了小巷東口,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寬闊的空地上有一棵枯死了半邊的老槐樹,有一處公用的自來水,有一座山似的煤堆。八子家就在那兒。夢中我看見八子還在那片空地上瘋跑,領一群孩子吶喊著向那山似的煤堆上衝鋒,再從煤堆爬上院牆,爬上房頂,偷摘鄰居院子里的桑椹。八子穿的還是他姐姐穿剩下的那條碎花褲子。

八子兄弟姐妹一共十個。一般情況,新衣裳總是一、三、五、七、九先穿,穿小了,由排雙數的繼承。老七是個姐,故繼承一事常讓八子煩惱。好在那時無論男女,衣裝多是灰、藍二色,八子所以還能坦然。只那一條碎花褲子讓他倍感羞辱。那褲子紫地白花,七子一向珍愛還有點捨不得給,八子心說謝天謝地最好還是你自格兒留著穿。可是母親不依,沖七子喊:「你穿著小了,不八子穿誰穿?」七、八於是齊聲嘆氣。八子把那褲子穿到學校,同學們都笑他,笑那是女人穿的,是娘們兒穿的,是「臭美妞才穿的呢!」八子羞愧得無地自容,以至蹲在地上用肥大的衣襟蓋住雙腿,半天不敢起來,光是笑。八子的笑毫無雜質,完全是承認的表情,完全是接受的態度,意思是:沒錯兒,換了別人我也會笑他的,可惜這回是我。

大夥笑一回也就完了,惟一個可怕的孩子不依不饒。(這孩子,姑且叫他k吧;我在《務虛筆記》里寫過,他矮小枯瘦但所有的孩子都怕他。他有一種天賦本領,能夠準確區分孩子們的性格強弱,並據此經常地給他們排一排座次——我第一跟誰好,第二跟誰好……以及我不跟誰好——於是,孩子們便都屈服在他的威勢之下。)k平時最怵八子,八子身後有四個如狼似虎的哥;k因此常把八子排在「我第一跟你好」的位置。然而八子獨立獨行,對k的威勢從不在意,對k的拉攏也不領情。如今想來,k一定是對八子記恨在心,但苦於無計可施。這下機會來了——因為那條花褲子,k敏覺到降服八子的時機到了。k最具這方面才能,看見誰的弱點立刻即知怎樣利用。拉攏不成就要打擊,k生來就懂。比如上體育課時,老師說:「男生站左排,女生站右排。」k就喊:「八子也站右排吧?」引得哄堂大笑,所有的目光一齊射向八子。再比如一群孩子正跟八子玩得火熱,k踅步旁觀,冷不盯撿其中最懦弱的一個說:「你幹嘛不也穿條花褲子呀?」最懦弱的一個發一下懵,便困窘地退到一旁。k再轉向次懦弱的一個:「嘿,你早就想跟臭美妞兒一塊玩兒了是不是?」次懦弱的一個便也猶猶豫豫地離開了八子。我說過我生性懦弱,我不是那個最,就是那個次。我惶惶然離開八子,向k靠攏,心中竟跳出一個卑鄙的希望:也許,k因此可以把「跟我好」的位置往前排一排。

k就是這樣孤立對手的,拉攏或打擊,天生的本事,八子身後再有多少哥也是白搭。你甚至說不清道不白就已敗在k的手下。八子所以不曾請他的哥哥們來幫忙,我想,未必是他沒有過這念頭,而是因為k的手段高超,甚至讓你都不知何以申訴。你不得不佩服k。你不得不承認那也是一種天才。那個矮小枯瘦的k,當時才只有十一、二歲!他如今在哪兒?這個我童年的懼怕,這個我一生的迷惑,如今在哪兒?時至今日我也還是弄不大懂,他那惡毒的能力是從哪兒來的?如今我已年過半百,所經之處仍然常能見到k的影子,所以我在《務虛筆記》中說過:那個可怕的孩子已經長大,長大得到處都在。

我投靠在k一邊,心卻追隨著八子。所有的孩子也都一樣,向k靠攏,但目光卻羨慕地投向八子——八子仍在樹上快樂地攀爬,在房頂上自由地蹦跳,在那片開闊的空地上風似地飛跑,獨自玩得投入。我記得,這時k的臉上全是忌恨,轉而惱怒。終於他又喊了:「花褲子!臭美妞!」怯懦的孩子們(我也是一個)於是跟著喊:「花褲子!臭美妞!花褲子!臭美妞!」八子站在高高的煤堆上,臉上的羞慚已不那麼純粹,似乎也有了畏怯,疑慮,或是憂哀。

因為那條花褲子,我記得,八子也幾乎被那個可怕的孩子打倒。

八子要求母親把那條褲子染藍。母親說:「染什麼染?再穿一季,我就拿它做鞋底兒了。」八子說:「這褲子還是讓我姐穿吧。」母親說:「那你呢,光眼子?」八子說:「我穿我六哥那條黑的。」母親說:「那你六哥呢?」八子說:「您給他做條新的。」母親說:「嘿這孩子,什麼時候挑起穿戴來了?邊兒去!」

一個禮拜日,我避開k,避開所有別的孩子,去找八子。我覺著有愧於八子。穿過那條細長的小巷,繞過那座山似的煤堆,站在那片空地上我喊:「八子!八子——!」「誰呀?」不知八子在哪兒答應。「是我!八子,你在哪兒呢?」「抬頭,這兒!」八子悠然地坐在房頂上,隨即扔下來一把桑椹:「吃吧,不算甜,好的這會兒都沒了。」我暗自慶幸,看來他早把那些不愉快的事給忘了。

我說:「你下來。」

八子說:「幹嘛?」

是呀,幹嘛呢?靈機一動我說:「看電影,去不去?」

八子回答得乾脆:「看個屁,沒錢!」

我心裡忽然一片光明。我想起我兜里正好有一毛錢。

「我有,夠咱倆的。」

八子立刻貓似地從樹上下來。我把一毛錢展開給他看。

「就一毛呀?」八子有些失望。

我說:「今天禮拜日,說不定有兒童專場,五分一張。」

八子高興起來:「那得找張報紙瞅瞅。」

我說:「那你想看什麼?」

「我?隨便。」但他忽然又有點猶豫:「這行嗎?」意思是:花你的錢?

我說:「這錢是我自己攢的,沒人知道。」

走進他家院門時,八子又拽住我:「可別跟我媽說,聽見沒有?」

「那你媽要是問呢?」

八子想了想:「你就說是學校有事。」

「什麼事?」

「你丫編一個不得了?你是中隊長,我媽信你。」

好在他媽什麼也沒問。他媽和他哥、他姐都在案前埋頭印花(即在空白的床單、桌布或枕套上印出各種花卉的輪廓,以便隨後由別人補上花朵和枝葉)。我記得,除了八子和他的兩個弟弟——九兒和石頭,當然還有他父親,他們全家都干這活兒,沒早沒晚地干,油彩染綠了每個人的手指,染綠了條案,甚至牆和地。

報紙也找到了,場次也選定了,可意外的事發生了。九兒首先看穿了我們的秘密。八子沖他揮揮拳頭:「滾!」可隨後石頭也明白了:「什麼,你們看電影去?我也去!」八子再向石頭揮拳頭,但已無力。石頭說:「我告媽去!」八子說:「你告什麼?」「你花人家的錢!」八子垂頭喪氣。石頭不好惹,石頭是爹媽的心尖子,石頭一哭,從一到九全有罪。

「可總共就一毛錢!」八子沖石頭嚷。

「那不管,反正你去我也去。」石頭抱住八子的腰。

「行,那就都甭去!」八子拉著我走開。

但是九兒和石頭寸步不離。

八子說:「我們上學校!」

九兒和石頭說:「我們也上學校。」

八子笑石頭:「你?是我們學校的嗎你?」

石頭說:「是!媽說明年我也上你們學校。」

八子拉著我坐在路邊。九兒拉著石頭跟我們面對面坐下。

八子幾乎是央求了:「我們上學校真是有事!」

九兒說:「誰知道你們有什麼事?」

石頭說:「沒事怎麼了,就不能上學校?」

八子焦急地看著太陽。九兒和石頭耐心地盯著八子。

看看時候不早了,八子說:「行,一塊兒去!」

我說:「可我真的就一毛錢呀!」

「到那兒再說。」八子沖我使眼色,意思是:瞅機會把他們甩了還不容易?

橫一條衚衕,豎一條衚衕,八子領著我們崎里拐彎地走。九兒說:「別蒙我們八子,咱這是上哪兒呀?」八子說:「去不去?不去你回家。」石頭問我:「你到底有幾毛錢?」八子說:「少廢話,要不你甭去。」崎里拐彎,崎里拐彎,我看出我們繞了個圈子差不多又回來了。九兒站住了:「我看不對,咱八成真是走錯了。」八子不吭聲,拉著石頭一個勁兒往前走。石頭說:「咱抄近道走,是不是八子?」九兒說:「近個屁,沒準兒更遠了。」八子忽然和藹起來:「九兒,知道這是哪兒嗎?」九兒說:「這不還是北新橋嗎?」八子說:「石頭,從這兒,你知道怎麼回家嗎?」石頭說:「再往那邊不就是你們學校了嗎?我都去過好幾回了。」「行!」八子誇石頭,並且胡嚕胡嚕他的頭髮。九兒說:「八子,你想幹嘛?」八子嚇了一跳,趕緊說:「不幹嘛,考考你們。」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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