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菲茲遺物展/The Raffles Relics

一八九九年十二月號的一本雜誌上出現一篇報道,讓我們暫時從關切南非戰爭的熱頭上,轉移了短暫的注意力。那些日子,拉菲茲開始出現不少花白的頭髮,而那段時間,就職業級的樑上大盜而言,也已接近我們地下工作第二次高峰期的末期。在皮卡地里或艾伯尼已聽不到我們的名號,我們過著閑雲野鶴的田園生活,但有時興趣一來,我們仍會受精靈召喚,到漢姆公地附近插花幹上一票,純粹是為了打發時間娛樂一下,因為雖然我們已降格靠腳踏車代步,但到了冬天我們只能被迫待在室內成天閱讀。因此戰爭爆發,對我們而言簡直像是丟下一顆超級炸彈,它成了我們生活中最關注的問題,也讓我們有熱情和動機,頻繁不輟地穿越瑞奇蒙公園,來到最近的書報攤。也就是在這樣的遠征過程中,我發現了這則跟戰爭無關卻令人激動的報道。那本雜誌是一本發行(或閱讀量)達到上萬份的通俗雜誌,而那篇報道寫得十分粗率,它的內容是介紹蘇格蘭警場的黑色博物館,從那篇只為賺錢而亂寫的報道中,我們知道目前那個陰森森的地方正熱烈推出一個特別又精緻的展覽,定名為「拉菲茲遺物展」。

「小兔寶,」拉菲茲說,「最後我還是留名青史了,我不再惡名昭彰,這個展覽將讓我從雞鳴狗盜的小賊階級中升格,進入值得豎立銅像的大盜級人物,我的行跡將被記錄下來,不會被歲月淘汰掉。我們知道拿破崙的遺物被保存,也聽過納爾遜將軍的遺物被保存,現在輪到我了。」

「真希望我們有機會去參觀一下!」我渴望地表示。

不過下一刻我開始後悔不該說這句話。拉菲茲從那本雜誌上頭望向我,唇邊露出我太熟悉的微笑,眼中閃動著被我激起的光芒。

「真是個很棒的主意!」他輕鬆歡呼著,好像這個念頭早就在他心中醞釀已久。

「我只是說著玩的,」我回答他,「你當然也是吧?」

「當然我是講真的,」拉菲茲表示,「我這輩子沒有比現在更認真過。」

「你是說你想光天化日大搖大擺走進蘇格蘭警場?」

「我要在探照燈下,」他回答我,又低頭研究那本雜誌。「再次看看我那些舊東西。它們在這裡,咦,小兔寶你怎麼從沒告訴我雜誌上還附照片?這就是你將我運到銀行時用的那口大箱子嘛,上面的這些東西一定就是我的繩梯和其他道具,實在印刷得很差!不過也怪不得他們,畢竟這只是一份兩便士的雜誌,從上面根本看不出什麼奧妙,除非到現場仔細考察。」

「要去你自己去好了,」我冷酷地回他話,「你外表也許變了很多,但是他們一眼就能瞧出我來。」

「不管怎麼說,小兔寶,如果可能,幫我弄張邀請函。」

「邀請函!」我誇張地喊著,「當然我們應該去弄一張邀請函,而且當然一切也就此完蛋!誰會送這展覽的邀請函給我這種老囚犯呢?」

拉菲茲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回頭繼續讀雜誌。

「寫這篇報道的傢伙就能接到一張邀請函,如果你試試看,或許也可以從你的編輯那邊拿到一張。不過不必費神去試了,小兔寶,為了滿足我這偶發的念頭,讓你厚臉皮求人實在太委屈你了。而且如果我在世人以為我已駕鶴西歸的情形下,頂著這張臉出現,人家一定會識破我以前的詭計,噢,這種後果,你一定想都不敢想。所以,別傷腦筋了,老弟,我讀雜誌過過癮就可以了。」

我不用再解釋我後來為何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去奔走張羅邀請卡了吧?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習慣拉菲茲忽高忽低的情緒起伏,而且我也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的。新的環境讓他深覺不便,我已經入獄多年償清了我的罪行,然而拉菲茲卻因為被誤認為投海身亡而逃脫懲罰,也因此很多我可以隨便進出的地方,拉菲茲卻不方便出入,我從此成了他與外界溝通的全權大使,他十分懊惱不得不依賴我,因此我變得更謹慎,避免讓他有一絲受制於我的屈辱感。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心情不安,我還是私底下向旗艦街的媒體朋友提出這棘手的要求;不介意過去的背景,我這幾年努力在這累積了一點交情。最後,雖然不抱希望,沒想到事情卻辦成了,所以在一個清朗的夜晚,我握著蘇格蘭警場獄政辦公室發出的邀請函回漢姆公地(這張邀請函我保存至今)。我很訝異地發現上面並沒註明日期,只寫著「歡迎持有者入內參觀」,並沒有提到持有人朋友的姓名,雖然邀請函下方潦草地塗寫著我那位編輯的大名,以及「等一行人」字樣。

「因為他不能去,」我跟拉菲茲解釋,「而這樣表示我們兩個都可以去,如果我們想去的話。」

拉菲茲苦笑地望著我,不過看得出來他現在的心情很好。

「這是很危險的,小兔寶,如果他們認出你來,他們或許會聯想起我是誰。」

「可是你說他們現在已經認不出你了。」

「我是不相信他們認得出來,我也不相信這事對我會有一丁點危險,不過,我們很快就會知道是不是了。我確實是很希望能看看這個展覽,小兔寶,但我沒有理由拖你下水。」

「當你拿出這張邀請卡時,我就已經脫不了關係了。」我指出這點,「到了那裡,如果勢態不妙,我馬上就會警覺。」

「到時你會留在那裡看好戲嗎?」

「如果已到不可挽回地步,留不留其實沒什麼差別。」

「這張邀請卡是可以攜伴的,不是嗎?」

「它是這樣寫的。」

「所以如果一個人單獨前往反而令人懷疑?」

「可能。」

「這樣的話我們就兩個人一起去吧,小兔寶!不過我要把話說在前頭,」拉菲茲慎重叮嚀說,「應該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不過你不要主動要求參觀拉菲茲的遺物,而且當你看到它們時,也不要顯示出太大的興趣,你把發問權留給我。這會是一個測試蘇格蘭警場當局是否懷疑我可能復活的機會,而且我跟你打包票,那一定很有趣,老弟,這對你這番痛苦與恐懼應該不無小補。」

那天下午是溫暖且多霧的,但不像冬天,仍有些陽光穿透薄霧。那時拉菲茲和我正由地府現身駐足在西敏橋上,欣賞了好一會兒西敏寺和國會大廈灰暗的剪影襯在金黃色晨霧中的景象。拉菲茲喃喃自語地朗誦著惠斯勒和亞瑟·塞馮的詩作,並丟棄掉手裡那根還很長的蘇利文香煙,因為煙霧阻擋了這副美景的畫面,這是我們的地下歲月中,至今最讓我印象深刻、記憶猶新的一個場景。不過那時我的心中充滿忐忑不安,不確定拉菲茲是否能在黑色博物館中保持他原先的承諾——讓它只是一場無害的餘興節目?

當我們進入警場的警戒區後,終於跟那些冷酷無情的警察面對面,他們吼叫著指揮我們穿過一扇扇前後搖擺的門,再爬上石砌的樓梯。我們總覺得櫃檯接待員漫不經心的舉止似乎別有居心;而後我們被丟到冰寒如極地的樓梯間等候。拉菲茲趁機左張右望四周環境,我則駐足在新上任的警務署長的肖像前。

「這位可愛的老紳士!」拉菲茲走過來我身邊說,「我曾在某個晚宴上跟他碰過面,並且討論以前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案例,不過這座黑色博物館裡面的東西我們不可能太陌生,小兔寶。我記得很多年前參觀白廳街那棟老房子時,曾有一位很好的導遊帶路,希望這次能再碰到一個。」

不過即使是我,都能一眼看出那位後來在樓梯間進來的年輕人,並非警探。他的領子高聳,其高度前所未見,而他的面容也如衣領一般蒼白,他攜帶著一枝不結實的鑰匙,並用它打開走道後方不遠的一扇門,而後引導我們進入那間可怕冰涼的陳列室。這裡可能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少參觀者的博物館,裡面冷得像座神聖的地窖。直到拉開窗帘,推開玻璃窗,我才能看到第一樣展示品——一排謀殺者死後的面具,這些木然的面具都架在浮腫的脖子上——這排在架子上的詭異頭像,正列隊為我們舉行鬼魅般的歡迎禮。

「這傢伙不難應付,」當窗帘被拉開時,拉菲茲在我耳邊低語,「不過我們還是要小心。我的那批小道具擺在角落邊,就是凹室那裡;現在不要望著它,等到我們按順序走過去參觀時再好好瞧一瞧。」

所以我們從最靠近門口的玻璃櫃開始瀏覽,很快的我發現自己對這些犯罪工具的了解,遠勝過這位病奄奄的導遊,他是有某種熱情沒錯,但對解說內容其實是一知半解,頗多錯誤,例如他解說第一位謀殺者的事件時就張冠李戴,接著更讓人無法忍受地毀謗我們竊賊界的傑出老前輩。

「這把左輪手槍,」他這樣開始解說,「是那位有名的查爾斯·皮斯所擁有的,這個是他的眼鏡,那邊是他的撬門棒,喔,這就是查爾斯用來殺死警察的那把刀。」

我一向講求確實,也一直以此自勉,甚至常帶著歉疚地要求別人做到這點;所以,我沒辦法讓這事就此過關。

「好像不是這樣,」我很溫和地插話說,「他從來沒有使用過刀子。」

那個年輕職員的頭在僵硬的瓶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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