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約菲利比/The Field of Philippi

螯子納米斯曾經擔任我們學校的學生會會長,那時也正是拉菲茲擔任板球校隊隊長的年代。納米斯之所以得到那個不雅的綽號,完全是因為他對通學學生有所偏見,而我在校的那幾年,他一直無法擺脫那個難聽的稱呼,也與他的父親是學校董事、是四個豪族聯營銀行的股東兼本地分行的經理有關。所以,憑心而論,那個侮辱性的綽號確實對他有些過分,只是當時我們可不這樣認為,不管高年級低年級都覺得納米斯惹人厭,而且他自己也恃寵而驕。太過自我膨脹的驕傲感,讓他逾越本分,而且他頑劣、不肯讓步,他常愛強出頭,又是個蠻橫的衛道者,還特別狂熱於不合時宜的老傳統,迷戀稀有、悖離常理的物事。綜合以上所述,都是我在入學第一學期對螯子納米斯留下的印象,而那也是他在這所學校的最後一學期。我從沒跟他說過一句話,但是我曾在學校的辯論賽中,聽過他強而有力的熱情演說,我清楚的記得他那頭蓬亂的頭髮、未經整燙的外套、顯眼的大鏡框,外加一副倔強的下顎,我對他這些初步的印象一直未曾改變。許多年後,直至那次拉菲茲突然接受邀請再回母校打場校友杯板球,而且應邀帶我參加學校創建紀念會的暖身活動時,仍是如此。

那並不是一般的慶典活動,再過一年就是學校創校兩百周年紀念日,因此董事會打算為我們偉大的創建者塑雕像,以做為迎接新紀元的活動。校方將在學校的大禮堂召開一次特別會議,而拉菲茲也收到新校長以個人名義發出的特別邀請函。那位校長跟他是劍橋同期的板球隊友。拉菲茲已經好幾年沒有回到那個老地方了,而我則是自從離校的那天起,就從沒想再回去過,所以我不會沉溺在觸景傷情的情緒中。派汀頓確實活躍在不同年齡層的校友心中(雖然我們這個年紀的校友很少)——不是那種在假期中返回學校時的印象。現在我們大半留著鬍鬚、抽著雪茄,打著俗不可耐的領帶,非常統一。雖然在擁擠的人群中,有兩三個人屢次瞧著拉菲茲看,但我和拉菲茲都不認得那些傢伙,直到我們抵達接近終點前的一個轉換站時,我才憑先前所留的印象,突然認出了螯子納米斯。

他仍是我們記憶中那個男孩的模樣,他滿臉的大鬍鬚像極了沒人整理的爬藤,身軀肥胖,略微駝背,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老,不過當他突然在月台上跨出他那正字標記的大闊步時,馬上喚醒了我的回憶,而拉菲茲在還沒看到他臉部的同時,也同樣認出來了。

「他是螯子!」他喊道,「就賭他那種啞劇人物式的行進步伐!瞧他步步走得分明,那是一種挑戰暴君的姿態,一種反國教者的堅持。小兔寶,我一定要跟他說說話,從螯子身上可以撈到不少好處,雖然我們彼此看對方不順眼。」

接著他就叫了他昔日的綽號跟他搭訕,顯然完全沒有想到這竟給一向開朗的自己帶來少見的難堪。

「我的名字是納米斯。」對方很快打斷他的話,並且眼睛瞪大怒視著。

「請原諒我,」拉菲茲繼續說,「人總是牢牢記住別人的綽號,但常忘了它們其實並未名副其實。握個手吧,我親愛的朋友!我是拉菲茲,我們上次見面大概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至少十五年了,」納米斯冷淡地回答著,但還是跟拉菲茲握了手。「所以你也正打算回去,」他不屑地冷笑說,「參加那個偉大的聚會?」

而我站在一邊聽著這樣的對話,好像又回到中學四年級的時候。

「沒錯!」拉菲茲呼喊著,「我恐怕已經跟校方失去聯絡很久了,現在我打算要重新開始,我猜你大概不會這樣做吧,納米斯?」

拉菲茲以難得的熱絡口氣說著,適才在火車上,他已漸漸顯出興奮,他青少年時期的熱情和希望,正以每小時五十英里的時速倒轉回來。他原本或許可以在城市裡從事令人尊敬的行業,可以像有高尚正當職業的人那般安排空檔參加這次聚會……我確信那個當頭只有我仍記得,我們真正過的是怎樣的一種生活,但現在這個走在旁邊的討厭鬼正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們的記憶,我努力不再想起它,然而有這個討厭鬼在一旁卻無法如願。

「對我而言,是不會有這樣的需要。」納米斯回答時,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撲克臉。「我剛好是一名董事。」

「學校的董事嗎?」

「跟以前我父親一樣。」

「我真的要恭喜你,親愛的朋友!」

拉菲茲真心誠意的道賀,這個拉菲茲遠比我在城裡認識的他年輕多了。

「我不知道有必要恭喜。」納米斯尖酸地回答。

「但它確實是件很棒的事,你現在不也要前去參加慶典,跟我們其他人一樣?」

「不,我不是要去參加,我是住在這裡。」

我想一直要到踏上這些沒有迴響的石板路時,他才真正記起了拉菲茲。

「但你會去參加在大禮堂舉行的會議吧?」

「我不確定。如果我到那裡,恐怕會引起一場騷動。我不知道你對那個『了不起』的大計畫有什麼看法,拉菲茲,我可是……」

那撮雜亂的大鬍鬚向前伸出,白牙在亂草堆中若隱若現,然後他突如其來地滔滔開講,於是我們了解了他的想法。他的觀點依舊狹隘、偏激,一如我剛入學時在辯論社所聽到的一般煽動,然而這些論調卻被強而有力的歪理包裝著。這麼多年以來,納米斯的視野並沒有變得開闊些,而且他的攻擊性並未稍減,性格也全無改變,他中氣十足地大聲說著,我們身邊開始圍繞著一群聽眾,然而那些穿著高領衫、帶著寬容微笑的年輕校友們,卻無人阻止這位儀容不整的煽動家。何必把金錢浪費在一個已經死了兩百年的人身上?這樣做對那個死人或學校有什麼好處?更何況,那個人只是名義上的創辦人,他又不是創辦了一所偉大的私立寄宿學校,不過是設立一所小小的鄉下文法學校,而且又剛好苟延殘喘延續了一百多年而已;這所偉大的中學其實是五十年前才興盛起來,那個衛教者沒什麼功勞;甚且,他只是表面看起來虔誠而已(納米斯說他已做過透徹研究,所以知道)。總之,為何要把一筆好好的金錢浪費在一個廢人身上?

「大會接受你這些意見嗎?」

當那位煽動家停下來換口氣時,拉菲茲問道,而納米斯則用閃閃發亮的雙眼盯著我們看。

「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被接受,」他說,「但明晚過後就知道了。我聽說那將是今年最值得期待的一場盛會,讓我們祈禱有一些腦袋清楚的傢伙參加吧!學校這批行政人員都很沒用,而據我所知,董事會只有一個人是可用之才。」

當拉菲茲飄動的眼神與我相遇時,我看到他強忍住的笑意。

「我可以了解你的觀點,」他回應說,「某種程度我可以接受,但我似乎有責任支持這樣一種公益的活動,即使它的方向可能有所偏差,或不符合我們原來的夢想。我猜想你個人會捐獻一些東西出來吧,納米斯?」

「捐獻?我?一毛也別想!」這位絕情的銀行家大叫,「這樣做我豈不自毀立場?我徹底的、堅決的反對這整件提案,而且我還打算運用我所有的影響力抵制它。不,好好先生,我個人不但不會捐出任何款項,而且我還希望能阻止他們發起募款活動。」

我或許是在場唯一注意到拉菲茲突然改變神情的人,他的嘴角上揚,眼神轉為冷酷,我原以為結局已不難預料,但想不到,拉菲茲只是平靜從容地詢問納米斯是否會在明天晚上的會議上發表演講。納米斯表示有可能,並且警告我們到時一定會有一場好戲看。當我們的火車開進站時,他還繼續大聲喧嚷著。

「那我們就相約菲利比羅 !」拉菲茲愉快地向他告別,「因為你對我們坦誠以告,納米斯,我也要老實的回報你,我要告訴你我將以堅決的信念站在反對你的那一邊!」

校慶當天,拉菲茲被他的老友——那位新任的校長——邀請上台演講,演講的地方不是學校大禮堂,而是我們學生時代時的小學院。它已經改變了不少:加蓋了一棟側翼的建築物,雙層的小閱讀室現在也被電燈照得燈火通明,而方形中庭的四周教室和壁球場看起來依舊如昔,圖書館窗外的長春藤也並未增厚;在男生宿舍的角落,我們找到一幅查靈十字橋的圖畫,那是在我們讀書的年代,有位建築商的孩子離校時賣給學校的;還有那處空空的鳥類標本遺址,原來那裡放的那座標本早晚都由我負責清理,當時我和它都是由拉菲茲負責管理。我們魚貫排列進入禱告室,那副將師長與男孩隔開的綠色厚呢門仍然存在,走道上有個小男孩,對著準備到會堂集合的其他男孩們擺出保持安靜的手勢……那些逐漸在記憶中模糊的景象,如今看來還是沒有任何改變,唯一改變的是我們的外表及靈魂。

與我們坐在綠呢門這邊的,都是一些友善且熱情洋溢的人士,其中包括代表各行各業的年輕校友,跟他們相比,我們算是史前時代的古人,混雜在他們這群人之中,耳朵聽到的都是時髦流行的新式玩笑或話題,我們這兩隻不搭調的老鳥已經遠遠落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