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養療法 The Rest Cure

我已經超過一個多月沒見到拉菲茲,悲慘的是,此刻我急需他的意見。我的生活已陷入困境,因為有個無賴拿著我抵押蒙特街傢具的賣據追著我跑,而現在我也只有四處躲藏,才能將那滑頭阻擋在門外。這樣的外宿都要花現金,而我的銀行戶頭已亟需拉菲茲再度進行拯救,然而如果他同我一般處境,他就不可能老是那麼神龍見首不見尾,不但在城裡完全不見蹤跡,認識他的人也沒一個知道他的下落。

現在已經是八月下旬了,通常他在七月以後就不再參加第一級的板球賽程,因此十一月米德塞克斯的那場比賽,會有一名大學的候補球員取代他的位置。我白費力氣地搜查了《外野》和《運動員》里各種鄉村俱樂部比賽的報道,因為他特別喜歡在這個球季參加此類比賽。雜誌上是有比賽報道,但完全找不到A.J.拉菲茲那個神奇的名字。艾伯尼那裡完全沒人知道他的近況,從他寄到那裡或俱樂部的信件當中,也都沒有交代他的去向。我開始擔心有壞事發生,遂開始注意周日報紙上刊登的罪犯素描,雖然每一次翻開報紙前我都提心弔膽,但幸好仍沒有發現與拉菲茲相似的人。我不否認,我關心自己的困境甚於打探拉菲茲的遭遇,但當第一次接到他還活著的訊息時,確實讓我加倍感到欣喜與安慰。

就在我第五十次到艾伯尼打聽他的下落,並一如往常失望地轉身走向皮卡地里街的這一天,有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心驚膽怕地側身接近我身邊,並詢問我叫什麼名字。

「那麼這個就是給你的。」

當我證實我的身份後,他這樣說,而後塞進一個皺皺的字團在我的手掌中。

是拉菲茲給我的字條。我撫平那張皺爛的紙片,而上面只有用鉛筆寫就的兩句話:

今天黃昏時跟我在荷蘭道碰面。來回走動,直到我出現。

A.J.R

這就是全部,沒有再多一個字,過了這麼多個禮拜,他優雅的雙手竟只草草塗寫了這寥寥數語!不過,我已不再為這種事驚慌,這太符合拉菲茲的作風,而我最氣他的也是這點。但更令我憤怒的是,當我看完那封機密信函抬起頭時,那個神秘的信差竟也不聲不響地失蹤了。不過,那天傍晚我去荷蘭道赴約時,一眼就在那排發育不良的街樹下看到他。

「看到他了沒?」他悄悄地問我,從他怪恐怖的煙管中吐出一口煙霧。

「沒有,我還沒看到。我想知道你是在哪裡碰到他的,」我嚴厲地質問他,「為什麼你遞給我字條後,要那樣一溜煙跑掉呢?」

「命令,是命令啊!」他怪腔怪調地回答,「我才不是那種看到有錢人就想攀個交情的傻瓜,我可是禁止與人交談的。」

「你到底是什麼人?」我嫉妒地追問著,「你跟拉菲茲到底有什麼關係?」

「你這大笨蛋,小兔寶,不要讓全肯辛頓的人都知道我在城裡!」這個破破爛爛的人渣竟然這樣回嘴,他挺直身體,原來他真是如假包換的拉菲茲!「來,搭著我的手臂——放心,我沒看起來的那麼齷齪。記得,現在我可不在城裡,或在英格蘭,或是地球表面的任何一個地方,除了你,我對其他人而言只是一副幽魂。」

「那麼對我們兩個而言,你到底在哪裡?」我問。

「我在這附近弄到一間度假的房子,我準備住在那裡,用我自己的藥方施行所謂的休養療法。為什麼?喔,為了許多理由,我親愛的小兔寶,其中之一是,我很久以前就渴望留長我的鬍鬚,等會兒走到另一個燈柱下,你就會看到它長得很好。再來,你可能還不知道,有個狡猾的蘇格蘭場警探已經盯我盯很久了,我想該我反過來盯他的梢。今天凌晨我還在艾伯尼外跟他打了個照面,也是那個時候,我看到你走進去,所以我趕緊草草寫了個字條,趁你出來時給你;如果他注意到我們兩個在談話,他很快就會識破我的偽裝。」

「所以你就跑到這裡躲起來!」

「我寧可稱它為休養治療。」拉菲茲回答,「而且本來就是如此。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到這間附傢具的房子,連住在隔壁的鄰居都不知道我在那裡。不過,我得說,那也是因為他們很少在家。我沒有請傭人,什麼事都自己來,這是遺世獨立的另一項趣味。我也沒做太多工作,因為我的目的是在休養,而且有好幾年我沒這樣扎紮實實讀過書了。說來好笑,小兔寶,我弄到的那棟房子,屋主正是女王麾下的皇家獄官,他的書房真是個犯罪學的寶庫。靜靜躺在床上讀著別人推想中的自己,是很有趣的事情。」

「你大概做了好些運動吧?」

我忍不住問,因為他正以驚人的速度帶領我穿過坎普頓山丘綠蔭茂盛的小徑,而且他的腳步是前所未見的輕盈快捷。

「我做了這輩子最好的健身運動。」拉菲茲告訴我,「而你這輩子也絕對猜不到那是什麼運動。這也是我要穿起這身破衣服的一項原因——我跟著馬車跑!是的,小兔寶,我大約在黃昏時出發,以便能趕上休斯頓車站或國王十字車站的快遞郵車,當然,我得先在外面閑晃並挑選好我要跟隨的馬車,而後就跟著跑,馬車大概至少三、四英里就會停一站。這差事不但讓你臉色紅潤,常保健康,而且,如果你表現不錯,郵差們還會讓你幫忙把郵箱抬上樓;而我也因此記下不少住屋內部的資料,這些資料在今年秋季會派上用場的。事實上,小兔寶,有了這些海德公園馬道區的新高級住宅、我的鬍子及這特別的經濟假期,我預估,在神秘拉菲茲再度出現於城裡之前,我會有一個相當愜意的秋天時光了。」

我覺得現在正是提我那些衰事的時機,但我根本不必多提什麼。剛開始我很擔心拉菲茲會像那些差勁的人一樣,打腫臉充胖子,因為他們這行人一向作風浮誇,我也不甚喜歡;何況套交情是可以解除我的困境,但他也會暫時被我拖下水,最後兩人同病相憐。但拉菲茲一點自我本位都沒有,對他而言那只是一種保護色,在我認識的人當中,他最能放下身段,而他現在的反應正是如此。

「好,小兔寶,這件事就這樣決定。」拉菲茲喊道,「你一定要來跟我住在一起,我們可以一起隱居起來,就當作是在休養治療。不過我希望我們能完全保持安靜,就當對方不在身邊一樣。我們馬上執行禁語的誡律怎麼樣?你同意?很好。現在你已經抵達我住的這條街,而那就是我住的屋子。」

這是條相當狹小的街道,必須往上爬過那片怡人的山丘綠地後轉進來,小徑一側是一面高聳的花園圍牆,花園裡屹立著一棟醜陋卻引人艷羨的巨宅;另一側則是一列高聳的小房舍,路兩旁沒有太多亮燈的窗戶,更別說看到人影在庭院中或路上出現。拉菲茲帶我順著那條小徑抵達一間小而高立的屋子,它剛好位在一盞燈柱後面,我立刻注意到一株維吉尼亞爬藤已經茂密的爬滿屋子入口,而一樓凸出的弓形窗則緊緊鎖住。拉菲茲用他的鑰匙開門進去,我緊跟他身後側身擠進一間很小的前廳。我沒聽到他關門的聲音,但四周已陷入一片黑暗,他輕輕推開我,走在我前面。

「我來點個燈。」

他邊說邊摸索,然而因為閃躲讓他通過,我向後壓到一些電燈開關座,而我也很自然地未經思索就按下其中一個開關,剎那間大廳和樓梯間撒滿光線,然而拉菲茲卻盛怒地沖向我。一下子屋內又陷入黑暗中,他不發一語,但是我聽得見他咬牙切齒的粗重吐息。

現在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了,那一閃而過的光線,已讓我一眼看清滿屋子的凌亂和未鋪地毯的樓梯,而拉菲茲急於關熄電燈的那副表情,也讓我瞭然一切。

「你就是這樣『弄到房子』的,」我嘲諷著,學著他的語氣。「弄的好,弄的妙啊!」

「難不成是透過房屋仲介安排的?」他吼回來,「看來對於我說過的話,小兔寶,我打賭你從頭到尾都只把它們當笑話聽!」

「你為什麼不好好找間房子,」我問,「而且用買的?」

「我為什麼要?」他反問,「而且就在艾伯尼三英里內的地方?如果不這樣,我會永無寧日;而且我是真心要做休養的。」

「你真的放心住在一家你打算行竊的房子里?」

「不是行竊,小兔寶!我沒有偷拿這裡的任何一樣東西,我確實是待在這間屋子裡,而且享受大忙人企求不得的徹底休養。」

「這樣子對我來說可不是什麼休養!」

拉菲茲笑著點了一根火柴。我跟著他進入一般倫敦房屋格局中的後客廳,這位獄官已經將它改裝成一間獨立的書房,原本的折門塞了大書櫥,我很快掃描一眼,果然滿滿是先前拉菲茲說的那些專業著作,但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研究一下,拉菲茲便已點亮一根蠟燭,並在燭光下找到一頂男用大禮帽,在帽頂上利用融化的燭油立住蠟燭,燭光在天花板上照出一個蛋形的光圈,相對的其他地方就顯得和以前一樣黑暗。

「對不起,小兔寶!」拉菲茲說著,坐在一個桌面已被移走的桌腳上,同時把他臨時代用的燭台放在另一枝桌腳上,「大白天里,從外頭不會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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