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果園

一九四三年,勞動節 周末,這是一個值得被所有人銘記的日子(山姆醫生看客人們手捧酒杯,安然入座後,娓娓道來)。前線的戰事在這一天出現了轉折,英國陸軍於周五攻入義大利本島,六天以後的九月三日,美軍加入,義大利見大勢已去,很快舉手投降。但是在寧靜的北山鎮,戰爭給我們的唯一印象就是日期——節假日的周末。還有一樁奇怪的事件:一個年輕小伙跑進戴斯蒙的果園——有人給這個果園起了個「魔鬼果園」的綽號——並在眾目睽睽下消失不見。

我講得有點快,故事還得從頭說起。首先,我最好向各位介紹一下費爾·菲茲修,這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剛剛度過了他的十九歲生日,高中畢業後,他就在自家的飼料鋪子里工作。麗薩·史密斯是他的女友,他們在共同出演了本鎮的一部高水準話劇後墜入愛河。那年夏天,麗薩畢業了,我妻子安娜貝爾把她招入動物診所做幫手,於是我們很快熟稔起來。

星期五晚上,勞動節周末拉開了序幕,夕陽的橘紅色光芒穿過雲層後,讓人們忘記了連續兩個雨天的陰霾。我在從醫院辦公室回家的路上接到了安娜貝爾的電話,她讓我順道買一些零食,因為周日下午藍思警長和他妻子要和我們一起在後院野餐。我將別克停在鎮廣場上的戴斯蒙百貨商店門口,走了進去。十五年前的記憶中,這裡是馬克思·哈克納的地盤,堆滿了餅乾桶和圓乳酪,十五年後的今天,這裡仍然是鎮上的年輕人最喜歡駐足的地方之一。進門有三台撞球機,時常有人占著,機器的聲音混在嘈雜的人聲里,成為百貨商店的背景。

戴斯蒙百貨商店的老闆是卡特·戴斯蒙和他的妻子費麗斯,不過每年這個時候,店裡只有費麗斯管事,卡特留在他們家的百畝蘋果園裡,為收穫季節作準備。說起這個果園,可謂遠近聞名,因為傳說這裡鬧鬼,令人自然聯想到魔鬼化身為大蛇潛伏在伊甸園的故事。北山鎮的大部分居民對這些傳說暗自嘲笑,因為夫婦倆總是用這個故事來嚇唬到果園偷果子的小孩。他們在果園兩邊都豎起了鐵絲網,用來加強對偷竊的防範。

「嘿,費麗斯,」我把買好的東西放在收銀台上,「卡特忙果園的活兒去了?」

「明天早上開始。正招工呢,要是你知道有人需要工作的話,記得跟我們說。小夥子們幾乎都參軍了。」她將一束垂落在眼睛上的頭髮往後一撥,露出笑容。

趁她忙著結賬,我隨意向外一瞥,看到一個禿頭男人正從櫥窗外經過。他蓄著山羊鬍,還戴了一枚耳環。

「那傢伙是誰?看起來摘蘋果倒適合他。」

「不知道,大概是吉卜賽那邊的人吧。他幾個月以前在多比太太那兒租了一個房間,但是多比說他很少待在家裡。」

我拿著買好的東西,走出店外。

「嘿,先生,你在找工作嗎?」

他朝我看了一眼,馬上扭過頭去。

「沒有。」他嘟囔道,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說完,加快步伐走遠了。

到了家,我看到車道上停了一輛沒見過的藍色福特。當我發現麗薩·史密斯和安娜貝爾都在廚房時,感到十分意外。女孩的眼睛紅紅的,大概是剛剛哭過。

「女人之間的談話?」我可不想打斷她們。

「坐下,山姆,」安娜貝爾認真地說,「麗薩有點小麻煩。」

這是個美麗的姑娘,棕色長發及肩,一對藍眼睛閃閃發光。據我所知,安娜貝爾對她整個夏天在「方舟」的工作表現十分滿意。可是和我說話時,她一盲低著頭。

「費爾和我打算結婚,可我家裡人不同意。他們覺得我太年輕了,需要多一些不同的戀愛經驗。」

「你不是第一個遇到這種問題的人,」我告訴她,「時間是一劑良藥。一年之後,當你們都更加成熟的時候,我相信你的家人會接納他的。」

「您沒明白!」她說著說著又抽泣起來,「他被隊伍徵召了,勞動節一結束,他就要去參加體檢。」

「他家裡人怎麼說?」

「他爸爸已經去世了,他還沒有把我們的計畫告訴他媽媽或是哥哥。我也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

我和安娜貝爾交換了一下眼神,她接過我的話說道:「麗薩,也許我們可以和你們倆一塊兒談談。他今晚在哪裡?」

「喝酒吧,我猜的。他情緒很不穩定。」

「他有常去的店嗎?」

她說了幾個酒吧的名字,並且補充說他也有可能在朋友家。我打電話給這些酒吧,但是他們都說沒看到費爾·菲茲修。我又打電話到他家裡,但是菲茲修太太說他出去了。我想到了藍思警長,周五晚上,他常常在鎮上巡邏,更何況今天是假日周末的開始。電話接通後,我說:「警長,這事兒不是很急,我想知道費爾·菲茲修在哪裡。要是你今晚看到他,可以麻煩給我個電話嗎?」

「沒問題,老兄,」他回答道,「今晚靜悄悄的,我一會兒去馬克思牛排館轉一圈,看到他的話給你電話。」

我有點懷疑他能否在馬克思店裡找到費爾,以北山鎮的標準而言。這是個頗有檔次的地方,安娜貝爾和我的婚宴就在那裡舉行的。可是二十分鐘後,我們正在勸麗薩回家,警長的電話到了。

「醫生,我現在在馬克思店裡,咱們的菲茲修兄弟也在這裡,看起來喝了不少。我瞧他是沒法兒開車回家了,不過他不願意跟我走,我又不想把他抓起來。你能跑一趟嗎?」

「我十分鐘之內到,麗薩·史密斯和我一起過來。」

藍思警長猶豫了片刻,說道:「你最好一個人來,醫生。」

我把情況告訴了安娜貝爾和麗薩,但是要求麗薩待在我們家裡。

「看來他喝了不少,如果醉得不是很厲害我就把他帶回來,否則我會直接把他送回家去。」

「我討厭看到他喝醉的樣子。」她說。

當時我們州的合法飲酒年齡是十八歲,因此我不知道馬克思店裡的酒保是不是違反了相關條例。而且我覺得作為一名醫生,自己有責任幫助年輕人過身心更加健康的生活。告別妻子和女孩,我開車去了馬克思牛排館,警長的車停在街對面,只見喬·豪瑟副官一個人坐在駕駛座上,等上司回來。我走進店裡,一眼就看到了吧台前的警長和費爾·菲茲修。

費爾是個俊小伙,瘦瘦的臉蛋掩在一叢沙色頭髮下,他把頭髮蓄得比那個時候大部分年輕人都長一點。我心想,他要是入伍後,這髮型鐵定不保。他今天的打扮是藍色牛仔褲和白色T恤衫,衣服背後印著家裡店鋪的名字「菲茲修穀物飼料」。我立馬明白警長讓我單獨過來的原因了,原來費爾正在和坐在自己身邊的一個黑髮女子聊天。

「嘿,醫生。」藍思警長裝作偶然邂逅的樣子和我握手。

「嘿,費爾,這是霍桑醫生。」

費爾·菲茲修轉過身來,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

「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他小聲說道。然後,又回頭和身旁的女伴說話:「艾倫,你感覺怎麼樣?」

「我很好,費爾。」她比費爾年長几歲,顯然比他清醒。我在鎮上見過她幾次,不過從來沒說過話。「但是你差不多該回家了。」她接著說。

「我送你回去。」我主動提議。

「我有車,」他搖頭晃腦,斷斷續續地說道,「再喝——杯,我就走啦。」

「今晚你喝太多了,」我冷冷地說,「走吧,費爾,我送你。」

不過喝醉的人都比較難搞。

「我下周就要當兵啦,這是我最後一個自由自在的周末了,我要盡情地享受。」

他從高腳凳上下來,眼見腿一軟就要跌倒,好在藍思警長手快,抓住他的胳膊,我也上去扶著他。

「他的酒錢都清了嗎?」我問酒保。

「是的。」

艾倫看著這一切,臉上夾雜著不安與驚慌。

「你們最好送他回家。」她說。

一到門口,我便告訴她:「我們坐我的車走,我不希望他母親看到警車把自己的兒子送回來。」

但是費爾·菲茲修一直不依不饒地想從我手裡掙脫。

「醫生,你還要開車,一個人搞不定他的。我和你一起走,喬·豪瑟可以跟著我們,然後再把我送回局裡。」

於是,他倆坐在後排,我發動汽車離開了馬克思牛排館。從餐館到菲茲修家裡最快的方法是經由米爾路筆直開,沿途會經過卡特·戴斯蒙的蘋果園和他的鄰居家。因為果園靠近路的一側修了一道石牆,所以我很容易就知道我們什麼時候駛上直道。幾年前,戴斯蒙在果園兩側架起兩條八英尺高的鐵絲網籬笆,籬笆頂上布滿了尖銳的倒刺,這在當時曾經引起一陣騷動,鎮議會派出籬笆視察專員前來察看,並勒令戴斯蒙改用傳統的新英格蘭石牆替代鐵絲網,但是卡特·戴斯蒙稱自己無法負擔這麼大段的石牆修建費用——果園的每一邊幾乎都有一英里長,所以為了防止小孩(以及鄰居)偷蘋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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