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客故事

那是一九四一年夏末的事(當彼此杯中酒滿,山姆醫生開始說故事了),安娜貝爾和我已於復活節訂婚,婚期為十二月六日。新英格蘭的這個夏季溫暖而怡人,愈演愈烈的戰事距離我們的生活依然遙遠。即便到了八月的第二周,羅斯福和丘吉爾已於紐芬蘭會面,可我們大部分人還認為美國的立場只是向盟軍提供後勤保障,而非實質性的參戰。

周五晚上,在我們最愛的本地飯店馬克思牛排館用完晚餐之後,安娜貝爾建議道:「我們應該趁現在去度假,誰也說不準明年的事埃」

「你認為我們會參戰?」

她聳了聳肩說道:「夜長夢多,要去度假就得趕早,山姆。你有沒有划過獨木舟?」

我無奈地笑道:「我向來不太參與戶外運動,上次劃獨木舟還是念大學的時候。」

「那這次肯定很刺激。要是我們掉進水裡,就怪你平時太宅了。」

「我倒是有一周的假期,但你的『方舟』怎麼辦?」這是安娜貝爾開辦的一家寵物醫院的名字,如今它吸引了全鎮的寵物和飼主們。「我外出期間還有凱莉在呢。她現在幹得很不錯。」

「好吧,」我多少有些不太情願地答應道,「我們到哪兒去劃獨木舟呢?」

「我想到的是康涅狄格河 ,沿途有一些不錯的公園可以供我們露營和——」

安娜貝爾話還沒說完,藍思警長不期而至地出現在我們的餐桌旁。大多數時候,與他見面都是令人愉快的,但今晚卻似乎有點不合時宜。

「我就猜到你們周五晚上會在這裡。」他說道。我還沒來得及發出抗議,他便徑自在我旁邊的高腳凳上坐下。最近他又有些發福,我發現桌沿抵住了他的肚子。

「和我們一起享用甜點嗎?」我裝模作樣地建議,其實巴不得他趕緊離開。

「要不就來點冰淇淋吧。看守所有件麻煩事。」「怎麼了,警長?」安娜貝爾問,我在桌子下面輕輕地踢了一下她的腳。

「幾小時前,有人跑來局裡,講了個天方夜譚一般的故事。他說他每年夏天都會在西恩角那邊的樹林里沿著一條路線徒步,今年徒步的時候,他經過一個他記得曾經是空置廢棄的老房子,可現在卻被打理得煥然一新,不僅重刷了油漆,還在院子里栽了花,顯然是有人住在裡面。一男一女兩個人正在屋子周圍忙碌,於是他決定過去同他們聊幾句。那個女人十分友好,但那個男人匆匆打了招呼就進屋去了,而且再也沒有露面。儘管蓄著鬍子,但男人的臉部特徵似乎有些眼熟。這個旅行者繼續徒步,可腦子裡卻翻來覆去想著這件事,當他到達北山鎮時,終於決定把這事報告警察局,因為他覺得老房子里的那個男人正是克利福特·法斯考克斯。」

我馬上想起了這個名字。法斯考克斯是芝加哥的一個騙子,他對數幹個小投資者實施龐氏騙局 ,利用從新投資者處獲得的錢支付前期投資者的高額利息,並自始至終保證說將會通過智利的一家實際上並不存在的礦業公司獲得巨額的利潤回報。他對第一個試圖揭露他的報紙提出了訴訟,要求賠償一百萬美元,這使其他人對他的調查延遲了幾個月。終於遭到逮捕後,又獲得了保釋,然後他帶著投資者的大約五百萬美元迅速失蹤。他有兩年沒有出現,人們認為他已經逃往別的國家了。

「你把這件事向上面彙報了嗎?」我問道。

「還沒有,」警長回答道,顯然有些顧慮,「這個旅行者的故事聽起來有點奇怪,所以在採取任何行動之前我想讓你去聽聽看。說不定他是個妄想症患者,或者只是搞錯了。」

「看來你覺得我有準確的判斷力。」

「如果方便的話,我希望你能見見他,告訴我在你看來他的故事是否可靠。」

我望著安娜貝爾,嘆息道:「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謝謝!怪傢伙們都歸你,除非他們有四條腿。」

我結了賬,讓她把車開回家,並保證稍後給她打電話。然後,我跟著藍思警長離開餐廳,鑽進他的副駕駛座,座位旁邊放著一支獵槍,乍一看還以為多了一根換擋桿。「看上去你像是做好了深入虎穴的準備哪,警長。」我和他開玩笑。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醫生。有些人覺得德國佬可能會嘗試通過潛艇運輸間諜。」

「太杞人憂天了吧。」我說道。

從當時的戰局來看,我的話似乎頗有道理。

等在警長辦公室里的男人又高又瘦,比我高大半個頭。他名叫格拉漢姆·帕特里奇,說話時因為緊張,修長的手指不停叩打警長的桌子。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在他腳邊的地板上。

「正如我告訴警長的那樣,我住在波士頓。每年八月我會徒步旅行一周橫穿新英格蘭,就像叢林漫步。雖然每次的路線有所不同,但我通常都會穿越這一地區。」

「你結婚了嗎,帕特里奇先生?」我問。

「沒有,我單身。如果我有老婆或許就不能做這件事了。」他詭異而急促地一笑。我開始理解藍思警長為何對他心存疑慮了。

「請跟我講講事情的經過。」

「我第一次見到這座房子是在去年,那時它還是廢屋。兩層樓,木框結構的法式落地窗。它確實是需要修理一番了,尤其是外部的粉刷。屋子後面有一個車庫,前庭栽種了一棵大柳樹。沒想到這房子今年看上去竟有人住在裡面。透過落地窗,我甚至能看到一架小鋼琴。」

他說話時一直擺弄著手指。一個念頭突然鑽進我的腦子。

「帕特里奇先生,你是彈鋼琴的吧?」

「嗯,沒錯,我在波士頓交響樂團任職。」

我對他笑道:「你手指的動作真是惹人注意啊。」

「我利用一切機會練習,以便保持手指的靈活。」

「請繼續你的故事吧。」

他描述了當他看到這棟破舊的房子被粉飾和修繕一新時的驚喜。他看到一對中年夫婦在屋子後面洗油漆刷子,於是決定上前搭訕。「女人比男人年輕,四十齣頭,簡直可以用光彩照人來形容。男人年長一些,鬍鬚已經開始灰白,眼神卻不失銳利。我表達了對他們拯救廢屋的仰慕之情。那個女人很健談,但男的和我簡短地打了招呼後,就回屋子裡了,似乎不想被人看見。我同女人又聊了幾分鐘便繼續上路了,但我肯定以前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那個男人。快走到北山鎮時,我突然想了起來。沒有鬍子的話,他不就是克利福特·法斯考克斯嗎?那個不見了的騙子。」

「你十分肯定嗎?」

「非常肯定。我在報紙和新聞報道中見過他的照片。」

「但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格拉漢姆·帕特里奇一臉凝重,彷彿在思索著什麼:「對於這類事情我記得很清楚。我不可能搞錯的。」

「你怎麼看,醫生?」警長問。

「我說了可不作數,警長。不過我建議進行一個小測試。你辦公室里肯定有法斯考克斯的通緝令。我們是否可以擺出五張遮住名字的通緝令,看帕特里奇先生能否選出正確的一張?」

「這個辦法不賴,醫生。我可沒想到這招。」

警長很快便找到那張通緝令。上面是一個鬍鬚剃得乾乾淨淨的中年男人,此人因為利用郵件行騙,以及非法逃避媒體告發而遭到聯邦法律起訴。我們安排好測試,選擇了與法斯考克斯年齡相近的男人海報。他們都像法斯考克斯一樣沒留鬍鬚。我們只給他看犯人們的臉,讓他從中選擇。他一下就選中了第四個。

「對,是他,」警長贊同,露出了那些名字,「你怎麼看,醫生?」

「不知道。」

看得出來,如果不能親自核實這件事的真偽,他便不願聯絡上級機關。他撓著下巴說:「我想我明天早晨可以那兒去一趟。」

「我和你一起去。」我提議道。我敢肯定他從一開始就在等我這句話了。

「那太好了,醫生。我們可以假借某種健康普查的名義去探個究竟。除非我們自己心裡有底,否則不能輕舉妄動。你明天還在附近嗎,帕特里奇先生?」

這個瘦男人點了點頭:「我打算在這兒找一個帶早餐的旅館過夜,明早再繼續趕路。不過說實話,我很樂意陪你們一起去。」

「我覺得用不著麻煩你。旅館的話,到『睡眠山谷』試試吧。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馬科斯維爾太太在那裡口碑很好。我希望你至少在城裡待到明天中午。如果你能給我們畫一張簡易地圖,告訴我們怎麼開車去那棟房子,那我和醫生明早就可以動身了。如果有問題,等我們回來的時候或許還要同你談談。」

第二天早上,我們在車裡碰頭。和安娜貝爾訂婚以後,我這是第一次和藍思警長獨處,因此我們的談話自然而然地轉到即將舉行的婚禮上來。「當年我是你的伴郎,」我提醒他道,「所以我希望這次的伴郎由你擔任。我本該早點跟你談談這事兒,但婚禮的細節還在計畫中。」

「那敢情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