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卜賽營地

「我答應過你,今天還要講個故事,對吧?」年邁的山姆·霍桑醫生對客人說著,起身去給兩人倒酒,「覲聖紀念醫院的醫學謝案,死者的心臟里有一粒子彈,身體上卻沒有傷口。說真的,這個故事也和吉卜賽詛咒有關係——這樁擺在我面前的古怪疑案,其中的不可能因素不是一處,而是一雙……」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這個剛剛開始的新十年,在北山鎮和過去十年並無太大分別。那年東北部的冬天格外溫和,有些日子甚至暖和得可以讓大家在下午去覲聖公園的新場地打場棒球什麼的。藍思警長才度完蜜月歸來,自大喜之日那天起,我還沒有貝過他一面。老病號雖說總免不了要抱怨抱怨冬天,但大體而言我們的鎮子近來風平浪靜,無論是從醫學還是犯罪的角度來說都是「我從沒覺得這麼懶散過。」一月里,一個美好的早晨,我這樣告訴愛玻護士,「春倦症今年似乎來得特別早嘛。」

愛玻正忙著整理過期檔案:「來得特別早的不只你的春倦症。吉卜賽人又在哈世金的老地方安營紮寨了。」

「真的假的?」這條新聞多少令我有些吃驚。吉卜賽人上次在北山鎮出現還是四年前的事情,聖誕節鐘樓謀殺案過後,我曾經以為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然而,他們終於還是回到了那片舊營地。啥世金夫人一年前去了天國,享年八十歲,留下的產業尚在訴訟爭奪之中。到了今天,田地里野草叢生,舊穀倉的地基開始下沉,不無危險。這在鎮民眼中多少有些刺眼,但吉卜賽人顯然沒那麼講究,「他們幾時出現的?」

「今早我開車路過那兒,看見了他們的篷車。皮奇特里夫人住在那條路上,說他們周末就來了。她想叫藍思警長趕走他們,但這裡頭大概有些法律問題,只有業主才有權要求他們離開。」

「而法庭還沒決定誰是業主。」

「正是問題所在。」

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哎,愛玻,我得走動走動了,免得睡過去。我去趟覲聖紀念醫院,看看艾弗斯夫人病情如何。」

「祝你好運。」她很清楚我需要什麼,遂在我背後喊道。艾弗斯夫人六十多歲,好發牢騷,一心認定所有醫生都想毒殺她。

我考慮了一下,要不要順道拜訪藍思警長,但想想還是算了,這事情沒那麼急。今天是他歸來後的首個全勤上班日,要做的事情肯定能堆到天花板。另外,我很想找亞伯·弗雷特聊聊覲聖紀念醫院的未來。他們於去年三月開業,當時真可謂吹得天花亂墜,可是,醫院共有八十張病床,從來就沒有住滿過四分之一,現在更是關閉了一翼建築,以節省燃油和電力。

醫院裡共有三位全職醫生。創始人西格醫生、黑人住院醫生林肯·瓊斯,最後是亞伯·弗雷特。弗雷特來自波士頓,經驗豐富。西格把業務都交給了弗雷特打理,正是他下了那個關閉一翼建築的痛苦決定。即便是非營利性醫院也得節儉度日。

我一走進大樓,弗雷特就看見了我,他高聲說:「山姆,你好,早晨查房?」

「亞伯,我也得來看看我的病人嘛,總不能往你手裡一塞,然後就此不聞不問。」

亞伯·弗雷特身材高瘦,略有些跛腳,那是戰爭期間在法國戰壕里落下的腿部舊傷。他的小鬍子剛開始發白,笑容能讓患者接受哪怕最悲觀的診斷結果。

「這次來看誰?」他問,「艾弗斯夫人?」

「天上地下獨一位的。」

「那就拜託你了,這位好夫人昨天指責我們忽視她。」

「不奇怪。」我稍微壓低聲音,免得前台護士聽見交談內容,「你把病床減到四十張以後,事情怎麼樣?」

「噢,好些了。今天我們有十六位患者,過去幾周內的平均數也大致如此。西格大概已經在事實面前低頭了,他造的這家醫院遠超當前所需。不過嘛,誰曉得往後會怎樣呢?」

「沒有關門的危險吧?我可不想看見北山鎮失去這麼一個地方呀。」

「放心吧,我們會堅持下去的。我——」

他忽然住了口,盯著我背後的醫院大門。我扭過頭,恰好看見一位黑髮留髭的男人走進醫院。他穿黑色短上衣,沒系紐扣,腹部色彩斑斕的腰帶分外惹眼。走到近前,我注意到他的左耳掛著一枚金耳環。這是營地里的一名吉卜賽人。

「能幫助你嗎?」弗雷特醫生問他。

「我被詛咒了。」他面露驚懼之色,「我將死於心臟里的一粒子彈——」

「那你需要的是警長,」我建議道,「而不是醫院。」

話才出口,他就緊緊撩住胸口,栽倒在地。弗雷特立刻在他身旁跪下:「山姆,擔架!像是心臟病突發!」

我們把他抬進最近的空病房,一名護士也過來幫手,但卻為時已晚。弗雷特醫生剝開那男人胸口的衣服,努力按壓心臟,幾下之後,他忽然停了下來:「不起作用,救不回來了。」

我把聽診器貼在那人毛茸茸的胸膛上。沒有心跳。我想起以往被騙——誤以為活人死了——的經歷,又做了幾項其他測試,甚至拿鏡子湊在他的鼻孔前,但鏡面沒有籠上水汽。

「山姆,想起死回生?」弗雷特醫生問。

「不,只想確認他真的死了。他走得很快,就算是心臟病突發也太快了。就彷彿是恐懼成真,他挨了一槍似的。」

「我說山姆,你不會是相信吉卜賽人的詛咒了吧?」

「當然不信。屍體上沒有傷口——連舊傷的疤痕都沒有。」

亞伯·弗雷特糾正道:「胳膊上有刀傷的疤痕,但那是很久以前的舊傷了,不可能死於那個傷口。」

「屍檢時我能旁觀嗎?」

「當然可以,但首先要通知家屬——如果他有家屬的話。」

死者沒有任何證件,但我很快便在吉卜賽營地弄清了他是誰。老哈世金農場的空地上停了約莫二十輛色彩明艷的大篷車,紮營處距現已荒棄的住宅和穀倉一英里左右。馬匹齊齊拴在營地一側,我抵達時正遇見一位男青年在給馬餵食。他望見我的車子開來,劈頭便是一個問題:「你是律師?」

「不,我是醫生。你們有個人在醫院裡。」

他雙眼圓睜,驚慌失措:「埃度·蒙塔納!那個詛咒!」

「營地里有他的親屬嗎?」

年輕人點點頭:「我帶你去見他的妹妹,泰莉絲。」

泰莉絲·蒙塔納身材高挑,瘦骨嶙岣,和這個小夥子年齡相仿。見到我們走近篷車,她跳下地,迎了上來:「史蒂夫,什麼事?這個人是誰?」

「山姆·霍桑醫生。你的哥哥是埃度·蒙塔納?」

「是的。」

「一名男子今天上午在醫院過世,看起來是心臟病突發。我很抱歉,但死者有可能是你的哥哥。」

女孩發出尖厲悠長的哀號,我害怕她會像哥哥一樣倒地不起。其他人聽見叫聲,紛紛跑了過來,一名健壯的吉卜賽人用熊抱擒住了我。「泰莉絲,他冒犯你了?」他問女孩。

「魯道夫,放開他——你還沒殺夠人嗎?你的詛咒害死了我家埃度!」

我的雙臂立刻恢複了自由,我轉身盯著目瞪口呆的魯道夫。「這怎麼可能?」他問,「我又沒朝他開槍!」

「但你威脅了他?」我問。

「我聽見了。」史蒂夫證實道,「就是今早,他們打了一架,然後魯道夫對他說:『願你被一粒吉卜賽子彈穿過心臟!』」

「你給我閉嘴!」魯道夫吼道,「我沒殺他!」

「我們需要有人認領屍體。」我說,「醫院打算解剖驗屍。」

「我去。」女孩沉著地說。

我們離開其他人,穿過野地,走向我的車子。為了讓泰莉絲鎮定下來,我問起營地里的其他人,提及上次拜訪北山鎮的幾位吉卜賽人的名字。然而,泰莉絲顯然並不認識他們。「埃度和我最近才在奧爾巴尼 附近加入這個部落。」她解釋道。

「誰是部落的王?」

泰莉絲深吸一口氣:「魯道夫·羅曼,所以他的詛咒才那麼有威力。」

「他為何要詛咒你哥哥?」我問,但泰莉絲沒有回答。醫院出現在視野里,泰莉絲想起了她的任務。從啥世金農場到覲聖紀念醫院只有幾分鐘車程,一路上都是林木包圍、野草叢生的田地,但徒步的話,就算是全力奔跑,埃度·蒙塔納也要十分鐘才能到。

我陪著泰莉絲走進正門,來到後面的解剖室,弗雷特醫生正等著我們。他和女孩莊重地握手,向她致以哀悼。隨後,他拉起蓋住死者的罩單,只拉開了一小塊,僅夠女孩看清死者的面容,女孩立刻哭叫起來:「埃度,埃度!」

我拉住泰莉絲的胳膊,免得她癱倒:「來,我送你回去。」

她瞪著我,彷彿已經忘了我是誰:「不用了。吉卜賽人會來找我的。」

我琢磨起來,她為何說「吉卜賽人」,而不是「我們的人」,但沒來得及細想就被打斷了思路。西格醫生衝進房間,滿臉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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