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房間

門鈴才響第二聲,年邁的山姆·霍桑醫生就拉開了門,午後強烈的陽光照得他直眨眼睛。儘管五十年不見,但他還是立刻認出了來者。

「請進,快請進!」他催促道,「時光飛逝呀,北山鎮那日一別,竟然已經過了那麼多年……沒有,哪兒的話,絕對沒有打擾我。等會兒還有客人要來,一位朋友,經常拜訪我,聽我嘮叨往昔的好日子。說也有趣,我正要給他講你,還有其他人,在藍思警長婚禮那天發生的事情。知道嗎,我常常想起這個案子。在那時候我協助破解的謎案當中,八角房間無疑是獨一無二的。願意聽聽我眼中的前後經過嗎?很好,好極了!請坐,請坐,讓我給您斟上——呃——一點喝的。咱們都上了年紀,時不時喝口雪利酒對血液循環有好處。還是說,你想來點兒更有勁的?不要?那好吧。你也知道……」

時值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對北山鎮而言,這個十二月算是風平浪靜。十四號,星期六,也就是婚禮那天,連片雪花的影子都看不到。若是我沒記錯,那天陽光明媚,溫度在十五度上下徘徊。我早早起床,藍思警長請我做伴郎。在北山鎮住下來之後,我和警長成了親近的好朋友,雖說他比我年長將近二十歲,但我還是很樂意在婚禮上站在他的身旁。

「山姆,」早些時候,他這樣說,「正是十月份,在郵局的那一天,我真正意識到自己有多愛薇拉·布羅克。」薇拉是鎮上的郵局女局長,精神旺盛,身體結實,四十來歲,郵局原先在百貨商店裡,現在有了自己的地盤。薇拉沒結過婚,藍思警長過世的妻子也沒留下一兒半女。他們的關係曾經是純粹的友情,後來慢慢結出愛情的花朵。我打心眼裡替薇拉和警長高興。

事實證明,薇拉·布羅克把她感性的一面隱藏得很好。她告訴藍思警長,她最大的心愿不過是在伊甸老宅里著名的八角房間舉行婚禮,這是因為她的父母四十五年前結婚時的地點就是科德角的一處八角宅邸。儘管不掛在嘴邊,但警長其實是個虔信上帝的人,他想和初婚時一樣,在鎮上的浸信會教堂舉行儀式。兩人就此事發生了小小爭執,最後出面解決問題的還是我,我去找教堂的牧師——湯普金斯博士——談了談,他不甚情願地同意在八角房間為新人祝福。

伊甸老宅位於小鎮邊緣,歷史悠久,景色優美。約書亞·伊甸在十九世紀中葉興建了這幢屋子,當時正值所謂的「八角狂熱」橫掃美國,在紐約州北部和新英格蘭地區更是風行一時。約書亞·伊甸極為迷戀八角構造的房屋,這使得他在新家的主層上特地添了一個鏡面八角房間。他選了原先定為書房的寬敞方形房間,用從頂到底的鏡面壁櫥切斷房間四角。四扇鏡門的寬度與相隔的牆面寬度相同,房間便成了正八角形。房間僅有一個通向外部的門,走進去,你面對的是屋子南側的大陽光窗。左手邊和右手邊的牆壁,在鏡面隔斷之間的位置上,懸著十九世紀的運動海報。這個房間雖說古怪,但也令人愉快——假如你不介意有那麼多鏡子的話。

四扇鏡門背後各有一間壁櫥,裡面的格架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架子上擺滿了書籍、花瓶、桌布、餐具、瓷器和各色小玩意兒,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房間里卻空空蕩蕩的,只有窗口的一張小檯子支起一瓶鮮花。

平時如何我不清楚,至少這就是我在婚禮前幾天去查看時見到的場景。我的嚮導是年輕的約什·伊甸,建造者的孫子,一位英俊的年輕人,對自己家族在北山鎮的傳統地位頗有自覺。他打開八角房間的鎖,拉開厚重的橡木大門:「你大概也知道,山姆醫生,我們時而為了婚禮和私人聚會出租八角房間。這麼漂亮的地方,理當和社區居民共享,警長的婚禮自然配得上最好的舞台。」

「我太年輕,對八角房屋缺乏了解。」我承認道。

他聞言粲然一笑:「我比你還年輕一兩歲哩,不過嘛,讓我試著給您講講吧。八邊形的構造既實用又經濟,但和迷信也有些瓜葛。有種說法,邪靈常出沒於正交角落中,而八角形的屋子沒有直角,因此也就沒有邪靈的棲身之處。所以呢,關亡人很喜歡八角房屋。事實上,據說我祖父的朋友在這個房間里舉辦過不少降神會。在我來看,他們招來的魂靈同他們想趨避的一樣可怕。」

我瞥了他一眼:「這個房間鬧鬼嗎?」

「有些古老的鬼故事。」約什呵呵笑道。他邊討論婚禮細節邊給我展示塞得滿滿當當的壁櫥,又領我到窗口看窗外的風景。離開之前,我注意到他在檢查窗戶,確認室內的扭銷已經轉好。厚實的橡木門有一道鑰匙鎖,室內還有一道門閂。從外面沒法拉上門閂,他拿出細長的鑰匙,鎖上了門。

「把鬼魂鎖在房間里?」我笑著問他。

「壁櫥里有些古董挺值錢。」他解釋道,「不用的時候,我總是鎖好門。」

我們在前樓梯口遇見了約什的妻子愛倫,她正抱著待洗的衣物下樓。愛倫熱情地和我打招呼,一雙藍眼睛閃閃發亮:「你好,山姆醫生,我還在想你啥時候過來呢。很高興又見到你!」

她面孔紅潤,煥發著青春的健康和美麗,總是那麼歡天喜地的,這讓我很嫉妒約什·伊甸。他們在大學裡相識,畢業後不久結婚,儘管兩人都比我年輕,但都似乎完全掌控了自己的人生。約什的父親托馬斯在戰後棄家不歸,寧願在巴黎和他在那兒結識的一名舞女同居。這打擊讓約什可憐的母親無法承受,傷心和一九一九年的流感大暴發奪去了她的生命。

後來,約什去念大學,法庭宣布他的父親已事實死亡,雖然沒有證據能證明這件事情,但多年來杏無音信也足以說明問題。約什繼承了伊甸老宅和一筆遺產。他很明智,沒有將之放入股市,而是投資地產;在最近華爾街的大崩潰中,他毫髮無損。另外,不時出租八角房間亦是一筆可觀收入。愛倫甚至建議將整幢屋子改建為餐廳,當然,前提是廢除《禁酒令》的修正案能夠通過。坊間已有傳聞,說復興酒業創造的工作機會可以部分抵消居高不下的失業率。

「我們在為周六的大日子作準備。」我告訴愛倫,「我來是就是為了提前看看房間。」

「藍思警長肯定緊張得坐立不安。」愛倫壞笑著說。

「你恐怕都注意不到。他畢竟不是第一趟了,但對薇拉來說卻不然。」

「我想他們一定會非常開心的。」愛倫說。

愛倫看來頗為看好這場婚禮。星期五晚上,大隊人馬前來綵排時,她給了薇拉和警長一個驚喜,拿出一床手制的被子當做結婚禮物送給他們。

「太漂亮了!」薇拉開心大叫,「就用它鋪婚床了!」

「約什和我的小小心意而已。」愛倫低聲說。比起上次見到她,愛倫顯得不怎麼活躍,大概是被嚴肅的湯普金斯博士嚇住了吧。

牧師到場時身穿灰色套裝,陰沉著臉同藍思警長和薇拉打招呼,祝他們一切都好。然後,他轉過臉對我說:「霍桑醫生,你必須明白,明天上午的儀式一定要在十點開始。我在辛恩隅還有一場婚禮要主持。在教堂里的婚禮。」

「別擔心。」我安慰他,心裡有些鬱悶我為啥非得和這麼一位自命不凡的傢伙打交道。

我們在八角房間快速演練一遍,約什和愛倫夫婦站在門口觀禮。警長和薇拉只要兩人陪伴,我是伴郎,而薇拉的好友露西·科爾則是伴娘。露西是個迷人的南方姑娘,快三十歲,一年前才搬來北山鎮。她有時候會去郵局幫忙,在過去的一年內和薇拉慢慢親近起來。

「知道嗎,山姆,」早些時候,薇拉對我說,「要不是有露西的鼓勵,我永遠也不可能答應嫁給警長。一旦過了四十歲,還要不要初次嫁人就成了委實難決的事情。」

「可露西也沒結過婚,不是嗎?」

「沒有,除非她在南方有個她從不提起的丈夫。」

露西性格外向,魅力十足,在某些方面和愛倫·伊甸頗為相似。我忍不住把她們看做新時代的先鋒。書刊雜誌里仍舊充滿大城市輕浮女郎的故事,但我更喜歡露西·科爾和愛倫·伊甸這樣的女人。

綵排過後,約什很細心地鎖好八角房間的門,陪著我們走到我的車前。「諸位,咱們明天早上再見了。」他說。明天早上,幾位親近的朋友先在附近吃婚禮早餐,然後是一場招待會。

我把即將參加婚禮的幾個人帶回我的公寓,開了一瓶正宗加拿大威士忌。藍思警長嘟囔了些犯法不犯法的廢話,但這畢竟是結婚前夜的慶祝會呀。我們向新娘敬酒,向新郎敬酒,然後向我和露西奉上良好祝願。

我又是起了個大早,因為我答應要開車接愛玻護士去婚禮現場。她嘮叨個沒完沒了,興奮得一塌糊塗,每逢即將參加婚禮和宴會,她都是這個樣子。我們在路上接了藍思警長,必須承認,我從未見過他這麼衣冠楚楚的模樣。我替他整了整大禮服,又正了正領帶。

「收腹挺胸就更美了。」走向汽車的路上,我說,「你看起來真不賴。」

「醫生,戒指沒忘帶吧?」

「別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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