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郵局

「這才是我心目中的夏天嘛!」山姆·霍桑醫生邊斟酒邊說道,「讓我覺得又煥發青春了!咱們可以坐在室外樹蔭下,無憂無慮,暢想過往。什麼來著?我答應過你,要講講一九二九年股市崩潰那天,在北山鎮郵局發生的事情?哎呀,那可是一樁難忘的大事件,在這些年我協助破獲的案件中,也稱得上獨樹一幟了。獨特在哪方面?呃,還是讓我從頭說起吧……」

那一天我記得清楚明白——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四日,星期四。儘管股市在日後還遇到過更加糟糕的日子,但這一天還是被大家記在心裡,成了再著名不過的「黑色星期四」。然而,那天早晨的北山鎮,只是一個普通的秋天日子而已。天空陰雲密布,溫度降到了十攝氏度以下,空氣中飄著落雨的味道。

就在那一天,薇拉·布羅克粉刷完了新郵局。診所里風平浪靜,於是愛玻護士和我便前去一探究竟。在此之前,郵局始終擠在百貨商店的一角里,看到鎮廣場對面的老糖果店被政府拿來改建成郵局,我們聞到了一絲進步的氣息。

「咱們鎮子不但有自己的醫院,現在又有了獨立的郵局!」愛玻快活地說,「山姆醫生,鎮子越來越興盛了呢!」

「波士頓,當心著點兒吧。」我笑呵呵地說。

「嘿,別取笑我呀,我是說真的,北山鎮遲早能上地圖。」

「郵局地圖肯定沒問題。」我瞄見了鎮上的郵局女局長,薇拉·布羅克,她正拎著一桶油漆急急忙忙地走在街上。薇拉是一位結實的女人,四十多歲,我來北山鎮的時候,她就已經在百貨商店裡掌管郵局了。

「薇拉!」我叫住了她。

「早上好,山姆醫生,和愛玻來取郵件?」

「我們想欣賞一下新郵局。」

薇拉掂了掂手裡的油漆:「今天是開門營業的第一天,我卻發現有一整面牆忘了刷!真是難以置信。」

她打開郵局的門鎖,我和愛玻跟著她走進室內。「粉色!」愛玻驚叫道,假若牆上覆滿熱帶藤蔓,她大概也不會更加訝異了,「粉色的郵局!」

「呃,這個顏色的油漆很便宜。」薇拉·布羅克承認道,「休姆·白克斯特下錯了訂單,因此給我打了個大折扣。也替公家省些錢吧。上個月,郵政總局預估今年的赤字足有一億美元,說一等快信的郵費大概得漲到三分錢了。」

「怎麼可以這樣?」愛玻氣哼哼地說,「兩分錢是慣例了。」

「走著瞧吧。我覺得少花些錢在粉刷上總之沒壞處。」

「但薇拉,這是粉色的呀!」愛玻大喊。

「我覺得沒那麼糟糕嘛,不過我反正略微有些色盲。」

新郵局挺寬敞,約有二十平方英尺,櫃檯隔在中間,供人們領取郵件,購買郵票和明信片。後牆邊還是擺著分類文件架,郵件分門別類放在上頭,等待領取。那時候還沒有送件到門的服務,大家都得去薇拉·布羅克的郵局取信。

「哎,薇拉,我倒是一點兒也不覺得難看。」我說,「這鎮子也該振奮振奮精神了。」

話才出口,房門就開了,進來的是米蘭達·格雷,許多個月以來北山鎮最能振奮我的精神的人兒。認識米蘭達是今年夏天的事情,就是徹斯特湖的那宗案件,在此之後我們堅持約會了幾個月。夏去秋來,學校開課,病患和急診電話隨即增多,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米蘭達和我見得越來越少。她在北山鎮住滿了整個夏天,我猜這說明她的意圖大概很嚴肅,要比我嚴肅很多。

「哈,山姆,一向可好?」她對我打招呼道,「上周六晚上以後你怎麼就不見蹤影了?還以為你跑到波士頓去了呢。」

我希望能發現她說話時眼中含著笑意,但卻事與願違。她很生氣,因為我接連五天沒有打電話給她。「氣候濕冷,米蘭達,很多人生病。我沒日沒夜地在忙。」

「還以為新醫院能幫你分憂呢。」

「在重病患者上的確幫了大忙,但遇到流感和水痘,大家還是習慣給我打電話。米蘭達,我現在不像夏天那麼有空了。」

你來我往的當口,愛玻站在一旁,用類似於擔心的眼神望著米蘭達。愛玻大概將其視為診所的敵人,讓我不能全力以赴工作,把所有時間奉獻給患者。總而言之,米蘭達在愛玻眼中是個威脅,這種情緒一個月比一個月更加明顯。

這時候,薇拉·布羅克顯然意識到,她沒法在開業第一天粉刷完新郵局了。我們已經在這裡,鎮民進進出出,絡繹不絕,無疑都是透過前窗瞥見粉色牆壁後,忍不住進來瞧個仔細的。她佇立片刻,凝視著沒有完成的任務——進門右手的那面牆,從櫃檯到門口這段距離,仍舊是乏味的黃褐色。「我得去拜託休姆·白克斯特,求他閉門一小時,過來替我刷牆。」她說,「我今天算是沒時間了。」

「真不敢相信,怎麼會忘記刷牆上這麼大一塊地方?」愛玻說。

「我刷牆時,分類架就擺在這兒,靠著這面牆。昨天工人把架子搬到現在的位置,我這才發覺忘了刷架子背後的位置。」

「真希望我不是這麼忙。薇拉,我很願意替你刷牆。」

「可別這麼說,山姆醫生。真是折殺我了!休姆要是不忙的話,招呼一聲,十分鐘就能過來。」

想到休姆可能忙碌,我險些笑出聲來。大約一年前,他在鎮中心開了家商店,售賣油漆、五金和農具,就靠那點兒微薄的生意,他怎麼堅持到今天,這問題實在超出了我的領悟力。農夫需要用具的時候往往心急火燎,可不會先梳妝打扮,再搭車來鎮子上買東西,而從鎮民手上賺到的錢恐怕也少得可憐。

不過,話也說回來,大家都喜歡休姆·白克斯特,因為他盡其所能取悅眾人。如薇拉所言,沒到十分鐘,他就出現在了郵局裡,連刷子都自己準備好了。休姆三十五六歲,沙色頭髮,比我只年長一兩歲,他還沒進門,米蘭達就開始朝他賣弄風情。

「喔,親愛的休姆,我敢打賭,你肯定有時間陪伴你的女性朋友,對嗎?」

他的臉刷地一下紅了,眼睛東張西望,像是在尋找逃生通道:「呃,嗯,有時候,店裡也挺忙的。」

「別理她,休姆。」我對休姆說,「都怪我不好,最近我不太有時間陪米蘭達。」

休姆·白克斯特攤開罩單,打開粉色油漆桶的蓋子。「呃,嗯。」他也進入了角色,「米蘭達小姐,我實在想像不出,怎麼會有人寧願忙於工作,不肯陪你。」

「謝謝你,休姆。你的嘴巴可真甜。」

「刷漆的賬單回頭給我。」薇拉告訴休姆,「我找公家報銷。」

「那就太好了,薇拉。我納了不少稅,要是能掙幾塊錢回來,我會非常開心的。」

他操起刷子,開始幹活,薇拉則解開早晨郵件的袋子,放上櫃檯背後的分類架。

「薇拉,你忙你的。」我說,「我們也該走了。」

「不如再等幾分鐘,醫生,順便把你的郵件帶走。」

「好主意。」我說,「就怕把你的新地方弄亂了。」

「我也等等我的郵件好了。」米蘭達說。她每天下午到醫院替護士打下手,上午總是有空的。

休姆·白克斯特從門口開始,倒退著一路刷向櫃檯:「醫生,今年的『世界大賽』 你怎麼看?沒想到運動家竟然有希望擊敗小熊。費城運動家在上周的五場比賽中四次擊敗了芝加哥小熊隊!」

「我只在收音機里聽了一場比賽的一部分。」我老實答道,「上周忙得要命。」

安森·沃特斯突然推門進來,打斷了我們的對話,他是鎮上的銀行家,也是最高貴的鎮民之一,只是這會兒看起來實在不怎麼貴氣。他拿著一個薄馬尼拉紙信封,走到櫃檯前。

「天崩了還是地裂了,沃特斯先生?」薇拉·布羅克說,「您怎麼慌慌張張的。」

「你們沒聽新聞?股市又崩潰了!我的經紀人剛從紐約給我打來電話。」

我大致記得在報紙上讀到過消息,周一時股市大跌,周二亦然,但這於我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白克斯特談論世界大賽,沃特斯說起股票市場,每逢這種時候,我就覺得我的世界與他們的迥然不同。

「發生什麼了?」米蘭達問沃特斯。

「華爾街大恐慌。」銀行家告訴米蘭達,「股票交易所里場面一片混亂,他們不得不關閉觀光廳廊。自動收報機的紙條打得太慢,遠遠落後於實際買賣,因此誰也不清楚局勢到底如何。我的經紀人要我送現金過去,贖回押金購買的股票。」

「這我就幫不上忙了。」薇拉的說笑語氣一如既往,「這兒只是郵局,除非你的經紀人也收郵票。」

「薇拉,別開玩笑了。」他把信封遞上去,「寄給我的經紀人。裡面有一張不記名的鐵路債券,價值一萬美元。替我挂號寄到紐約,必須讓他在明天收到……」

「我可沒法保證。」薇拉告訴沃特斯。

「最遲星期六早晨。周六是個短交易日,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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