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聖者風車

山姆醫生斟滿了酒,安然陷入椅中:「上次答應給各位講的故事,發生在北山鎮的朝聖者紀念醫院開業那會兒,那是一九二九年三月,當時,我在鎮上行醫已逾七年,擁有一個完全屬於我們鎮自己的醫院這樣的念頭時常在我腦海中浮現,令我憧憬著、興奮著。一年後來到北山鎮的羅伯特·耶魯成功地在醫院建成後覓得一職,醫院也給我提供了一個工作機會,但我告訴他們自己老了,還不如繼續做個簡簡單單的小醫生。可沒想到在醫院開業前一周我還是被召喚過去,不過不是看病,而是查案,那是我遇到過的最奇怪的案件之一。案情猶如切斯特頓先生的作品,要是他真的有機會執筆,這個故事的名字應該會是風車裡的惡魔……」

三月四日,赫伯特·胡佛被選為美利堅合眾國第三十一任總統。次日,北山鎮朝聖者紀念醫院首次開張。醫院坐落在位於鎮外的一片土地,那裡幾世代以來都屬於柯林斯家族所有。當他們將這塊土地捐贈給醫院時,只提了一個要求——那架古老的荷蘭風車要保持原樣地屹立不倒。

在新英格蘭,人們看到風車的時候總會感到驚奇,不過儘管數量很少,但各處還是散布著一些風車。就像穿過科德角地區前往普羅文斯頓途中看到的那個風車一樣,我也很自然地認為北山鎮也應有自己的風車見證歷史。經過鎮上的人們問起北山鎮的風車,總是會被提及風車之鄉的荷蘭,因為當年分離派清教徒 正是經由荷蘭來到美國。事實上,「五月花號」 的隨行船「優速號」 在被迫返航之前,也是從荷蘭出發的。

柯林斯家族的風車之所以被稱為朝聖者 ,我覺得跟這段歷史是有某種關係的。但事實上,這架風車直到十九世紀中期才建成,因此與清教徒之間應無太大關聯。

總之,樹立在朝聖者紀念醫院前的這架風車看上去頗具風采。當風起時,四枚木質扇葉仍緩緩轉動,儘管風車本身的功能早已不復。在風車內部有一個寬敞的房間,作為北山鎮的歷史展覽館。搭建風車的主要材料是天然的卵石,這令風車看上去十分滄桑,足以令人遙想清教徒的年月。我和護士愛玻,以及其他半百名特邀嘉賓參觀此地,我抬頭望去,只見風車的部分齒輪和轉盤仍然和當年一樣各歸其所。

「這個地方曾經被當做磨坊使用過嗎?」我問她。

「我猜是的,比我出生的時候還要早得多。」她對我莞爾一笑,「人們說蘭迪·柯林斯的老爹在風車裡的某個地方藏了金子,可是從來沒人找到過。」

「相信這種說法還不如相信外星人真的存在。蘭迪·柯林斯絕不會把自己的東西交給別人。他敢把土地和風車捐出來,說明他確信這兒根本沒什麼金子或別的寶貝。」

「我想你是對的。」她表示同意。我們穿過歷史展覽館,接著離開風車,沿著彎彎曲曲的車道前往醫院。那是棟兩層樓高的低矮磚石建築,正面很開闊,兩條側翼自後方延伸而出。儘管有人對「在北山鎮建造一座八十張病床規模的醫院」這個想法嗤之以鼻,但城鎮規劃者則認為建築需要考慮未來的需求,他們相信本地區會毫無疑問地不斷發展。很自然地,所有的床位目前仍未投入使用,因此院方只安排了有限數量的員工到崗——儘管如此,問題還是存在,我和愛玻接近醫院正門的時候,這個問題正站在門口迎接我們的到來。

問題的名字是林肯·瓊斯,北山鎮有史以來第一位黑人醫生。

不管是南方還是北方,當時對黑人來說不是什麼好年代。三K黨 再次開始活躍,我聽說州里的另外一個地區上個月剛剛發生了又一起焚燒十字架的行動。可林肯·瓊斯是個好醫生,他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兒童疾病領域的專家。當時醫院並沒有多少專家,我認為北山鎮能有他的加盟可算是幸事一樁。

林肯·瓊斯身旁站著羅伯特·耶魯醫生,他也在歡迎我們的到來。

「山姆醫生,朝聖者紀念醫院歡迎你們。感覺醫院如何?」

「風車展覽館棒極了。我接下來打算參觀一下醫院。」

「你認識瓊斯醫生嗎?」

我和這個黑人小夥子握手致意。他個子高高,人長得也帥,年紀大概和我相仿,三十歲出頭的樣子。

「我們前幾天匆忙見過一次,但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希望北山鎮讓你有回家的感覺,瓊斯醫生。」

他笑了:「我覺得你叫我林肯比較好。咱們以後有的是時間共事呢。」

「我期待如此。」

然後,林肯·瓊斯和愛玻聊了起來,我把羅伯特·耶魯拉到一旁。

「鮑勃,他沒有碰上什麼別的麻煩吧?」

「這兒沒有我們搞不定的事。西格院長接到了一些抗議電話,表示不能接受一名黑人醫生。你知道的,總有這種人。不過我想很快就會過去的。」

我點了點頭,和他一道穿過醫院大廳。一些風景畫裝飾了大廳的空間,顯得品位十足。接待病人的前台桌則令這裡看上去更像是一間旅館。在桌子後面站著的,是禿頭的西格醫生,我認出了他。西格大約六十歲,首先是一個商人,然後是一個醫生。雖然我不是很喜歡此人,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對於說服蘭迪·柯林斯使其捐贈名下地產給醫院一事居功至偉。

「你覺得這兒怎麼樣,山姆醫生?」他問。

「真是完美的開局。這麼大的一個醫院,就算接待三個鎮的病人都綽綽有餘呀。」

西格聞言笑了,但笑聲中並未有喜悅之情。

「要想收支平衡,我們可能真得這麼干。經營這麼個地方代價高昂得很,如果八十張病床都空置著,就更加不划算了。」

說話間,蘭迪·柯林斯和他的妻子莎拉·簡從二樓相偕下來。蘭迪並不招人待見——寬肩油臉的形象,翻版了他在鎮議會的會議中吵架大王的樣子——每次會議,他可以為了些雞毛蒜皮的提案爭論半個晚上。反而是莎拉·簡予人愉快的印象。她苗條,冷靜,可愛,是個甜美的金髮美人,她所有的髮絲無一凌亂。對她,我可以用整日來凝視,再用整夜來思念。北山鎮無論多小規模的社交活動都能看到他們熟悉的身影。

蘭迪今年四十歲出頭,行事有自己的一套保守和固執。

「沒辦法贊同你們引進的這些新器械,」他對西格說,「不過這也輪不著我的批准。我不就捐了塊地嘛。」

「請讓我帶您參觀一下手術室。」西格醫生說著,帶頭沿一樓走廊向深處走去。

「手術室和我無關。」莎拉·簡決定留下,故而待在了我的身旁。她比她丈夫年輕十歲有餘,又兼性格開朗、外向,小城鎮常有的風言風語自然陸續出現。某些老女人甚至稱呼她「騷女人」 ——一個她們在流行雜誌上看到的詞兒。

「我也不去了,」我附和道,「我只不過是個鄉村醫生。」

她忽然拽了一下我的胳膊:「真倒霉!艾薩克·凡多蘭來了,我不想看到他!」

我帶她走到一條走廊,凡多蘭沒有看到我們。他是個四肢發達而頭腦略簡單的年輕人,經營著北山鎮唯一的加油站。他有一次被人看到駕駛莎拉·簡的敞篷轎車,隨後關於他倆的謠言四起,不過莎拉堅持說他只不過是在檢查方向盤而已。

「你跟他有什麼過節嗎?」我笑著問她。

「他和蘭迪關係很糟。蘭迪去加油時,他們幾乎不說話。」

「所以你不想惹你丈夫不快。」

「嗯,蘭迪對我很好。」她說話的同時,眼睛撲閃撲閃地放電,我覺得她準是看了太多電影。她做的下一件事情,是從襪腰裡掏出一個酒壺。

我們已經走到了走廊的盡頭,於是折返回去。我看到大廳發生了某種騷動,不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麻煩。

「很有可能是我丈夫。」莎拉·簡無奈地嘆了口氣,似乎已經習慣了,但是我們很快發現與蘭迪無關。

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與瓊斯醫生起了衝突,我認出她是住在希爾路上的瑪貝爾·福斯特,她伸出一根皮包骨頭的手指,指著黑人醫生。

「把這個男的趕走!」她尖聲尖氣道,「他和魔鬼是一夥兒的!如果他留在這裡,撤旦大人也會親臨!」

她的話讓我脊背一陣發涼,倒不是為了林肯·瓊斯或撒旦降臨的預言,而是為這精神錯亂的可憐女人本身。這些年,我不時為她治療,安靜地聽她有關精神能力的喋喋不休,但現在面對我們新來的黑人醫生時,她世代相傳的憎恨又浮上表面。

愛玻迅速來到她的身旁,一邊低聲地安慰一邊將她弄到門外,這令大家都舒了口氣。西格醫生試圖開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他問柯林斯:「是不是你安排她來的,蘭迪?」

「怎麼可能!」莎拉·簡的丈夫一口否認,顯然是生氣了,「發生這種事,真是糟糕至極,把開幕典禮都攪環了。希望瑪貝爾的精神力量都是她腦子裡的幻想。」

「我敢肯定,那些都是想像力的產物,」林肯·瓊斯笑著說,「這種事不會讓我困擾,我相信也不會給其他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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