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貨店問題

「啊哈,很高興又和各位見面了。」山姆·霍桑醫生用拐杖支著身子,伸手去取雪利酒,「要不要來點呀,還是想試試更烈的?好好想想,我是不是答應過你們,這次要講一個鎮上雜貨店發生的謀殺案?那是一九二八年的夏天,一個比以往都要溫暖的夏天,只是六月,溫度就攀升到了八十幾度 。當月的頭條新聞是阿梅莉亞·埃爾哈特 駕機飛越大西洋。她是完成此舉的首位女性,我的護士愛玻對此感到由衷高興……」

「瞧,山姆醫生!」愛玻高舉著晨報,上面刊載了埃爾哈特的壯舉,「我早就告訴過你,男人能做的事,女人絕對沒問題!」

「她和林德伯格不一樣,林德伯格是一個人。」我反駁道。愛玻一個勁兒搖頭:「你們這些男人!我覺得瑪姬·墨菲對你們的評價真是恰如其分!」

「又是瑪姬·墨菲!我最近聽得最多的就是這個名字。」

瑪姬·墨菲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去年底來到北山鎮並安頓下來。年輕時,她曾是個戰士,因婦女選舉權法案的修正而東奔西走。眼下,她對鎮上男人們的大放厥詞感到憤憤不平,他們無法接受讓女人像男人那樣工作掙錢——在一九二八年,這是一種相當前衛的觀念。

北山鎮有兩家雜貨店,瑪姬常在其中較大的那家跟眾人論戰——商店位於鎮廣場對面,老闆是馬克思·哈克納。這裡總是車水馬龍、有老有少。巨大的芝士輪盤、滿載麵粉的桶子、一罐罐的太妃糖,都是店中的獨特風景。自從馬克思吞併約翰·克雷恩的五金鋪子、打通牆壁之後,商店往日的慵懶雖蕩然無存,卻依然是鎮上集會的佳處。在爐膛寬大的火爐旁,甚至還擺過一個餅乾桶。不過,自瑪姬·墨菲開始流連於此,馬克思就把凳子全挪走了,但這並未使瑪姬丟掉熱情。

瑪姬是一個洒脫的女人,在她這個年紀的許多農婦,都將人生交給了好幾個孩子、永不停歇的廚房與蔬果園,凡此種種,年華日至21日,他駕駛單引擎飛機從紐約飛至巴黎,跨過大西洋,其間並無著陸,共用了33.5小時。老去。也許正是由於對男性的吸引力,使她每次演講都免除了被逐出鎮外的命運。在此起彼伏的叫囂與諷刺里,沒準人們私底下是佩服她的。

瑪姬經營著一間小小的房地產事務所,辦公室緊鄰馬克思的雜貨店,位於擴張出去的店面的相反一側。有人認為馬克思應該把瑪姬這邊的地盤也吃下來,但馬克思聲稱他沒那麼多錢。我倒是覺得,馬克思似乎有些喜歡瑪姬,喜歡她的行為處事。有些男人一輩子就耗在找一個值得征服的女人,馬克思·哈克納就是這種人。他的老婆阿梅利亞在經營上是一把好手,但比起瑪姬·墨菲則缺乏女性魅力。

無巧不成書,在和愛玻的談話發生幾小時之後,我就來到馬克思的雜貨店,給公寓里的水龍頭買一些墊圈。瑪姬也在,她正在餅乾桶旁邊口若懸河。那些被搬走的椅子一點兒都沒有影響她的心情。

「你們怎麼看待女性在政治中扮演的角色?」她問老邁的約翰·克雷恩——自從把五金店賣給馬克思,以用於擴張店面以來,他就開始常常在雜貨店周圍徘徊。他還沒能適應退休的生活,看上去很疲憊。

「政治?」他重複了一遍瑪姬的問題,一邊摩挲著自己堅硬的灰色鬍鬚,「你是不是說女市長和女州長?」

「沒錯,」她說,「還有參議院和總統!既然我們有了選舉權,這些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我沒什麼想法。」他咕噥著轉身走開。對瑪姬·墨菲而言,他不是一個好的觀眾。

「馬克思,你怎麼看?」

馬克思·哈克納正忙著在櫃檯後面的陳列架上擺設新到貨的獵槍展品。他花了點時間走到外面來回答這個問題,「她們幹什麼和我沒關係。只要把飯燒好,把孩子帶好,女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瑪姬身體向後靠在大大的餅乾桶上。「我們這些人在有生之年可能無法見證,但是一定有那麼一天,男人們來做飯和帶孩子,而女人出去工作。」

這番話引發了在場男性友好的鬨笑。她轉而向我求助。

「你覺得呢,山姆?」

「我不關心這些事,」我告訴她,「馬克思,方便的話,能不能幫我找一些這個尺寸的墊圈?」

他從陳列台走來,透過厚厚的眼鏡仔細打量我手中物件。

「好,我看看放哪裡了。」他說完又返身鑽進店裡去幫我找,走到一半,他停下來打開排氣扇,好讓房間里的香煙煙霧稍微散去。

「你應該能找到,」克雷恩說,「把牆推倒的時候,你買下了我的庫存。」

幾分鐘後,馬克思找到了墊圈,我把錢給他。離開雜貨鋪的時候,瑪姬走到我旁邊。

「你還沒有發表支持我的言論呢,山姆。」

「我說,瑪姬,你已經有愛玻的支持了。難道這還不夠嗎?」

「我要把馬克思也爭取過來。」

「他已經站在你這一邊了。不過因為有一個阿梅利亞這樣的老婆,我猜他沒膽表現出來。」

她哈哈大笑:「你能想像有人會娶阿梅利亞·哈克納嗎?」

我明白她的意思。阿梅利亞和潑婦沒什麼兩樣。

「也有人大概無法想像誰會娶瑪姬·墨菲吧。」我揶揄她。

「有一個人可以,」她突然嚴肅起來,「我結過一次婚,山姆。還是在紐約,戰爭尚未結束。停戰前三周,他在法國陣亡了。」

「抱歉。」

「沒事。一定有很多比他更優秀的男人也犧牲了吧。」

「你後來沒有再婚過?」

她聳了聳肩:「總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先是婦女選舉權,現在又是為女性爭取一份體面的工作。」

「在北山鎮,你不可能有所作為的。」

「這只不過是臨時性的。如果我能讓房產業務實現贏利,我就搬到波士頓去。」

說話間就到了我的辦公室,於是我向她告別。這是我和瑪姬之間最長的一次對話,令人感覺很愉快。我覺得在雜貨鋪看到老約翰·克雷恩時,他的身體並不是那麼好。事實證明我是對的,那天晚上十點鐘,他死於心臟病。他的妻子米莉打電話給我,我迅速出發,卻已無力回天。

「他走了,米莉。」我說道。

她是一個和藹可親的婦人,六十歲出頭,比約翰年輕,他的離世令她方寸大亂。「他晚飯過後還好好的,山姆醫生。飯後他出門散步,在菲爾·塞吉家待了一會兒。就在不久前,他回來了,我發現他的臉紅彤彤的。他坐在那邊的椅子里,抱怨說胸口痛,然後就這麼去了。」她的話還沒說完已難以自持,我試著安慰她。

「需要我幫你打電話給孩子們嗎,米莉?」

她站起來,擦乾淚水。「不用了,這件事我應該自己來。」她走到電話旁邊,然後停了下來,好像陷入回憶,「我們在一起生活得很快樂,可是自從退休以後,他就沒有一天開心過。工作就是他的一切,山姆醫生。」

我看著椅子里那具冰冷的軀體。我從來就不是非常了解約翰·克雷恩。對我來說,他只是一個在我光顧五金鋪的時候給我提供服務的人。我在想,要是能有時間和他聊會兒就好了,就像今天早些時候和瑪姬·墨菲那樣。

「你打電話給孩子們吧,米莉,讓他們來。我在這兒陪你。」

我回到公寓時,都快半夜了,居然還有不速之客在等待我。我正將鑰匙插入鎖眼,一個高個子男人從陰影里緩步出現,他開口說道:「別害怕,山姆醫生。是我——弗蘭克·本奇。」

「哦——弗蘭克!你真的嚇了我一跳。」

「我在這裡等了快兩小時了。」弗蘭克身材瘦削,有些稚氣未脫。他現年四十齣頭,在鎮上打各種零工,最近一次,是在馬克思的雜貨店裡,不過據我所知,由於某些原因他幾周前被解僱了。

我根本沒想到他還在鎮上。

「我記得有人告訴我你已經搬走了,弗蘭克。」

「確實如此,但只是搬到西恩角呀。我得和你談談,醫生。」

我嘆了口氣,今天晚上暫時是沒法睡覺了。

「快進來吧。我剛剛去克雷恩家裡了。老約翰今晚上心臟病發作,見上帝去了。」

「他死了?真是無比糟糕的消息。我一直喜歡他。」他跟著我進屋,然後坐下。我這時才發現他的手在發抖。

「弗蘭克,要不要我給你拿點喝的?」

「不用……不用,謝謝了,醫生。我只是有話要說。你應該聽說了,我丟掉了雜貨店的工作。」

「我發現你不見了。不過沒有聽說別的什麼。」

「馬克思把我解僱了。他嫉妒我對他老婆有意思。」

「阿梅利亞?」我對自己冒出的這一念頭感到驚奇不已,「但是你們之間肯定沒什麼的吧?」

「錯了,醫生,所以我才不得不來見你。阿梅利亞已經四十四歲了,在這種年紀懷孕是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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