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燕山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壞人?」

九莉笑了起來道:「倒像小時候看電影,看見一個人出場,就趕緊問『這是好人壞人?』」

當然她知道他是問她與之雍的關係。他雖然聽見說,跟她熟了以後,看看又不像。

他擁著她坐著,喃喃的說:「你像只貓。這隻貓很大。」

又道:「你的臉很有味道。」

又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壞人哪?」

九莉笑道:「我當然認為我是好人。」看見他眼睛裡陡然有希望的光,心裡不禁皺眉。

剛認識的時候她說:「我現在不看電影了。也是一種習慣,打了幾年仗,沒有美國電影看,也就不想看了。」

他有點肅然起敬起來,彷佛覺得這也是一種忠貞。她其實是為了省錢,但是看了戰後的美國電影廣告也是感到生疎,沒有吸引力,也許也有對勝利者的一種輕微的敵意。

隔了些時他說:「我覺得你不看電影是個損失。」

她跟他去看了兩次。燈光一暗,看見他聚精會神的側影,內行的眼光射在銀幕上,她也肅然起敬起來,像佩服一個電燈匠一樣,因為是她自己絕對做不到的。「文人相輕,自古皆然。」

他對她起初也有點莫測高深,有一次聽她說了半天之後笑道:「喂,你在說些什麼?」

他出去很少戴黑眼鏡,總是戴沉重的黑框或是玳瑁邊眼鏡,面貌看上去完全改觀,而又普通,不像黑眼鏡反而引入注目。他們也從來不到時髦的飯館子去,有時候老遠的跑到城裡去吃本地菜或是冷清清灰撲撲的舊式北方館子,一個樓面上只有他們一桌人。

有一次兩人站在一個小碼頭上,碼頭上泊著一隻大木船,沒有油漆,黃黃的新木材的本色,有兩層樓高,大概是運貨的。船身笨重,雖也枝枝橙啞有些桅竿之類,與圖片中的一切中國帆船大不相同。

「到浦東去的,」他說。

不過是隔著條黃浦江的近郊,但是咫尺天涯,夕陽如霧如煙,不知道從哪個朝代出來的這麼一隻船,她不能想像在什麼情形下能上去。

「你的頭髮是紅的。」

是斜陽照在她頭髮上。

他的國語其實不怎麼好。他是上海很少見的本地人,有一天跟楚娣講起有些建築物的滄桑,某某大廈本來是某公司某洋行,談得津津有味,兩人搶著講。九莉雖然喜歡上海,沒有這種歷史感,一方面高興他們這樣談得來,又像從前在那黑暗的小洋台上聽楚娣與緒哥哥講籌款的事,對於她是高級金融,一竅不通,但是這次感到一絲妒意。正是黃昏時候,房間里黑下來了,她制止著自己,沒站起來開燈,免得他們以為她坐在旁邊不耐煩起來,去開燈打斷話鋒,但是他們還是覺得了,有點訕訕的住了口。

她覺得她是找補了初戀,從前錯過了的一個男孩子。他比她略大幾歲,但是看上去比她年青。

她母親走後不久,之雍過境。

秀男打了電話來,九莉便守在電梯旁邊接應,虛掩著門,免得撳鈴還要在門外等一會,萬一過道里遇見人。天冷,她穿著那件車毯大衣,兩手插在口袋裡。下襬保留了原來的羊毛排繐,不然不夠長,但是因為燕山說:「這些須頭有點怪,」所以剪掉了。

之雍走出電梯,秀男笑著一點頭,就又跟著電梯下去了。

「你這樣美,」之雍有點遲疑的說。

她微笑著像不聽見似的,返身領路進門,但是有點覺得他對她的無反應也有反應。

到客室里坐了下來,才沏了茶來,電話鈴響。她去接電話,留了個神,沒有隨手關門。

「喂?」

「噯。」燕山的聲音。

她頓時耳邊轟隆轟隆,像兩簇星球擦身而過的洪大的嘈音。她的兩個世界要相撞了。

「噯,好吧?……我還好。這兩天忙吧?」她帶笑說,但是非常簡短,等著他說有什麼事。

燕山有點不高興,說他也沒什麼事,過天再談,隨即掛斷了。

她回到客室里,之雍心神不定的繞著圈子踱著。

「你講上海話的聲音很柔媚,」他說。顯然他在聽她接電話。

她笑道:「我到了香港才學會講上海話,因為宿舍里有上海人,沒法子解釋怎麼一直住在上海,不會說上海話。」

她沒提是誰打來的,他也沒問。

楚娣進來談了一會,沒多坐。

郁先生來了。

談起比比,之雍問道:「你見過沒有?」郁先生說見過。「你覺得漂亮不漂亮?」

郁先生低聲笑道:「漂亮的。」

之雍笑道:「那你就去追求她好了。」

郁先生正色道:「噯,那怎麼可以。」

九莉聽著也十分刺耳,心裡想「你以為人家有說有笑的,就容易上手?那是鄉下佬的見解。」又覺得下流,湊趣,借花獻佛巴結人。

郁先生一向自謙「一點成就也沒有,就只有個婚姻還好。」

談到黃昏時分,郁先生走了。她送他出去,回來之雍說:「郁先生這次對我真是——!這樣的交情,連飯都不留人家吃!」

他們從來沒吵過,這是第一次。她也不作聲。他有什麼不知道的,她們這裡不留人吃飯,從前為了不留他吃飯多麼不好意思。郁先生也不是不知道。郁先生一度在上海找了個事,做個牙醫生的助手,大概住在之雍家裡,常來,帶了厚厚的一大本牙醫學的書來托她代譯。其實專門性的書她也不會譯,但是那牙醫生似乎不知道,很高興揀了個便宜,雇了個助手可以替他譯書揚揚名。郁先生來了她總從冰箱里舀出一小碗檸檬皮切絲燉黑棗,助消化的,他很愛吃。她告訴他「這是我自己的錢買的,」免得他客氣。

她出去到廚房裡向楚娣笑道:「邵之雍生氣了,因為沒留郁先生吃飯。」

楚娣勃然變色,她當然知道不留吃飯是因為她,一向叫九莉「你就都推在我身上好了。」「這也太殘忍了。」她也只夾著英文說了這麼一聲。

一面做飯,又輕聲道:「我覺得你這回對他兩樣了。」

九莉笑道:「噯。」覺得她三姑這話說得多餘。

吃了晚飯楚娣照例回房,九莉把自己的卧室讓給之雍,去浴室方便些,她自己可以用楚娣的浴室。

她把煙灰盤帶到卧室里,之雍抽著煙講起有些入獄的汪政府官員,被捕前「到女人那裡去住,女人就像一罐花生,有在那裡就吃個不停。」

「女人」想必是指外室。

「有沒有酒喝?」他忽然有點煩躁的說。

吃花生下酒?還是需要酒助興?她略頓了頓方道:「這時候我不知道可以到什麼地方去買酒。」臉上沒有笑容。

「唔,」他安靜的說,顯然在控制著自己不發脾氣。

熟人的消息講得告一段落的時候,她微笑著問了聲「你跟小康小姐有沒有發生關係?」

「嗯,就是臨走的時候。」他聲音低了下來。「大概最後都是要用強的。——當然你不是這樣。」

她沒說什麼。

他默然片刻,又道:「秀男幫你說話歐,說『那盛小姐不是很好嗎?』」

她立刻起了強烈的反感,想道:「靠人幫我說話也好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小照片來,帶笑欠身遞給她看。「這是小康。」

發亮的小照片已經有皺紋了。草坪上照的全身像,圓嘟嘟的腮頰,彎彎的一雙笑眼,有點吊眼梢。大概是雨過天青的竹布旗袍,照出來雪白,看得出胸部豐滿。頭髮不長,朝里卷著點。比她母親心目中的少女胖些。

她剛拿在手裡看了看,一抬頭看見他震恐的臉色,心裡冷笑道:「當我像你講的那些熟人的太太一樣,會撕掉?」馬上微笑遞還給他。

他再揣在身上,談到別處去了。

再談下去,見她並沒有不高興的神氣,便把煙灰盤擱在床上,人也斜倚在床上,「坐到這邊來好不好?」

她坐了過來,低著頭微笑著不朝他看。「我前一向真是痛苦得差點死了。」這話似乎非得坐近了說。信上跟他講不清,她需要再當面告訴他一聲,作為她今天晚上的態度的解釋。

她厭到他強烈的注視,也覺得她眼睛裡一滴眼淚都影蹤全無,自己這麼說著都沒有真實感。

他顯然在等她說下去。為什麼現在好了。

九莉想道:「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

她沒往下說,之雍便道:「你這樣痛苦也是好的。」

是說她能有這樣強烈的感情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好的」與「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來。

他從前說過:「正式結婚的還可以離婚,非正式的更斷不掉。」 「我倒不相信,」她想,但是也有點好奇,難道真是習慣成自然?人是「習慣的動物」,那這是動物多於習慣了。

「這個脫了它好不好?」她聽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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