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時候起,直到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有大半年的工夫,她內心有一種混亂,上面一層白蠟封住了它,是表面上的平靜安全感。這段時間內發生的事,總當作是上一年或是下一年的,除非從別方面證明不可能是上一年還是下一年。這一年內一件事也不記得,可以稱為失落的一年。
一片空白中,有之雍在看報,下午的陽光照進來,她在畫張速寫,畫他在看波資坦會議的報導。
「二次大戰要完了,」他抬起頭來安靜的說。
「噯喲,」她笑著低聲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遠打下去。」
之雍沉下臉來道:「死這麼許多人,要它永遠打下去?」
九莉依舊輕聲笑道:「我不過因為要跟你在一起。」
他面色才緩和了下來。
她不覺得良心上過不去。她整個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戰內,大戰像是個固定的東西,頑山惡水,也仍舊構成了她的地平線。人都怕有巨變,怎麼會不想它繼續存在?她的願望又有什麼相干?那時候那樣著急,怕他們打起來,不也還是打起來了?如果她是他們的選民,又還彷佛是「匹夫有責」,應當有點責任戚。
德國投降前的春天,一場春雪後,夏赫特買了一瓶威斯忌回家,在結了冰的台階上滑倒了,打碎了酒瓶,坐在台階上哭了起來。
楚娣幫他變賣衣物,又借錢給他回國。有一件「午夜藍」大衣,沒穿過兩次,那呢子質地是現在買不到的。九莉替之雍買了下來,不知道預備他什麼時候穿。她剛認識他的時候就知道戰後他要逃亡,事到臨頭反而糊塗起來,也是因為這是她「失落的一年」,失魂落魄。
楚娣笑道:「打扮邵之雍。」
有天晚上已經睡了,被炮竹聲吵醒了,聽見楚娣說日本投降了,一翻身又睡著了。
他的報紙寄來的最後兩天還有篇東西提起「我思念的人,像個無根無葉的蓮花,黑暗中的一盞明燈……」
兩星期後,一大早在睡夢中聽見電話鈴聲,作U字形,兩頭輕,正中奇響,在朦朧中更放大了,鋼啷啷刺耳。碧綠的枝葉扎的幸運的馬蹄鐵形花圈,一隻只,成串,在新涼的空氣中流過。
她終於醒了,跑去接電話。
「喂,我荒木啊。……噯,他來了。我陪你去看他。現在就去吧?」
偏偏前兩天剛燙了頭髮,最難看的時期,又短又倔強,無法可想。
半小時後荒木就來了。因為避免合坐一輛三輪車,叫了兩部人力車,路又遠,奇慢。路上看見兩個人抱頭角力,與蒙古的摔角似乎又不同些。馬路上汽車少,偶然有一卡車一卡車的日本兵,運去集中起來。這兩個人剃光頭,卻留著兩三撮頭髮,紮成馬尾式,小辮子似的翹著,夾在三輪與塌車自行車之間,互扭著邊斗邊走,正像兩條牛,牛角絆在一起鎖住了。身上只穿著汗衫,黃卡其袴,瘦瘦的,不像日本角力者胖大,但是她想是一種日式表演,因為末日感的日僑與日本兵大概現在肯花錢,被挑動了鄉情,也許會多給。
還有個人跟在後面搖動一隻竹筒,用筒中的灑豆打拍子。二人應聲扯一個架式,又換一個架式,始終納著頭。下一個紅綠燈前,兩部人力車相併,她想問荒木,但是沒開口。忽然有許多話彷佛都不便說了。
人力車拉到虹口已經十點半左右,停在橫街上一排住宅門口。撳鈴,一個典型的日本女人來開門,矮小,穿著花布連衫裙,小鵝蛋臉粉白脂紅。荒木與她講了幾句話,九莉跟著一同進去,上樓。不是日式房屋,走進一問房,之雍從床上坐起來。他是坐日本兵船來的,混雜在兵士里,也剃了光頭,很不好意思的戴上一頂卡其布船形便帽。在船上生了場病,瘦了一圈。
荒木略坐了坐就先走了。
之雍挪到他椅子上坐著繼續談著,輕聲笑道:「本來看情形還可以在那邊開創個局面,撐一個時期再說,後來不對了,支持不下了——」
九莉也笑了。她反正越是遇到這種情形,越是盡量的像平常一樣。
談了一會,之雍忽然笑道:「還是愛人,不是太太。」
她也只當是讚美的話一樣,只笑笑。
之雍悄聲道:「投降以後那些日本高級軍官,跟他們說話,都像是心裡半明半昧的。」
九莉很震動。這間房只有兩扇百葉門通洋台,沒有窗戶,光線很暗,這時候忽然黑洞洞的,是個中國舊式平房,窗紙上有雕花窗欞的黑色剪影。
「……兵船上非常大的統艙,吐的人很多。」
都是幽深的大場面,她聽著森森然。
「你能不能到日本去?」她輕聲問。
他略搖了搖頭。「我有個小同鄉,從前他們家接濟過我,送我進中學,前幾年我也幫過他們錢,幫了很多。我可以住在他們家,在鄉下。」
也許還是這樣最妥當,本鄉本土,不是外路人引人注意。日本美軍佔領的,怎麼能去,自投羅網,是她糊塗了。
「你想這樣要有多久?」她輕聲說。
他忖了一忖。「四年。」
她又覺得身在那小小的暗間里,窗紙上有窗欞雲鉤的黑色剪影。是因為神秘的未來連著過去,時間打通了?
「你不要緊的,」他說,眼睛裡現出他那種輕蔑的神氣。
她想問他可需要錢,但是沒說。船一通她母親就要回來了,要還錢。信一通,已經來信催她回香港讀完大學。校方曾經口頭上答應送她到牛津做研究生,如果一直能維持那成績的話。
但是她想現在年紀大了幾歲,再走這條遠兜遠轉的路,怕定不下心來。現在再去申請她從前那獎學金,也都已經來不及了——就快開學了。自費出國錢又不夠。但是在本地實在無法賣文的話,也只好去了再想辦法,至少那條路是她走過的。在香港也是先念著才拿到獎學金的。
告訴他他一定以為是離開他。她大概因為從小她母親來來去去慣了,不大當樁事。不過是錢的事。
至於他家裡的家用,有秀男的聞先生負擔。秀男不是已經為他犧牲了嗎?
近午了,不知道這日本人家幾點鐘吃午飯,不能讓主人為難。
「我走了,明天再來。」她站起來拿起皮包。
「好。」
次日下午她買了一大盒奶油蛋糕帶去送給主人家。乘電車去,半路上忽然看見荀樺,也在車上,很熱絡的招呼著,在人叢中擠了過來,吊在藤圈上站在她跟前。
寒暄後,荀樺笑道:「你現在知道了吧。,是我信上那句話:『只有白紙上寫著黑字是真的。』」
「是嗎?」九莉心裡想。「不知道。」她只微笑。
怪不得他剛才一看見她,臉上的神氣那麼高興,因為有機會告訴她「是我說的吧?」
真擠。這家西點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別多,照這樣要擠成漿糊了。
荀樺乘著擁擠,忽然用膝蓋夾緊了她兩隻腿。
她向來反對女人打人嘴巴子,因為引人注目,跡近招搖,尤其像這樣是熟人,總要稍微隔一會才側身坐著挪開,就像是不覺得。但是就在這一剎那間,她震了一震,從他膝蓋上嘗到坐老虎櫈的滋味。
她擔憂到了站他會一同下車,擺脫不了他。她自己也不大認識路,不要被他發現了那住址。幸而他只笑著點點頭,沒跟著下車。剛才沒什麼,甚至於不過是再點醒她一下:漢奸妻,人人可戲。
這次她一個人來,那日本主婦一開門,臉色就很不愉快。她知道日本女人見了男人卑躬屈節,對女人不大客氣,何況是中國女人,但是直覺的有點覺得是妒忌。把蛋糕交了給她,也都沒開笑臉。
看見之雍,她也提起遇見荀樺,有點擔憂他也是這一站下車,但是沒提起他忘恩負義。
之雍跟小康小姐是在什麼情形下分別的?當然昨天也就想到了。她有點怕聽。幸而他一直沒提。但是說著話,一度默然片刻的時候,他忽然沉下臉來。她知道是因為她沒問起小康。
自從他那次承認「愛兩個人」,她就沒再問候過小康小姐。十分違心的事她也不做。他自動答應了放棄小康,她也從來不去提醒他,就像他上次離婚的事一樣,要看他的了。
現在來不及積錢給小康受高等教育了,就此不了了之,那是也不會的。還不是所有手邊的錢全送了給她。本來還想割據一方大幹一下的,總不會剛趕上沒錢在手裡。
她希望小康這時候勢利一點——本來不也是因為他是小地方的大人物?——但是出亡前慷慨贈金,在這樣的情形下似乎也勢利不起來。就有他也會說服自己,認為沒有。
給人臉子看,她只當不看見。
「比比怎麼樣了?」他終於笑問。
九莉笑道:「在慶祝西方的路又通了。」
之雍笑道:「唔。」
停戰的次日比比拖她出去慶祝。在西點店敞亮的樓窗前對坐著,事實是連她也憂喜參半。
講起他那些老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