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戰後緒哥哥來了。他到台灣去找事,過不慣,又回北邊去,路過上海。

「台灣什麼樣子?」九莉問。

「台灣好熱。喝!」搖搖頭,彷佛正要用手巾把子擦汗,像從前在外面奔走了一天之後,回到黑暗的小洋台上。又是他們三個人坐談,什麼也沒有改變。「大太陽照著,都是那很新的馬路,老寬的,又長,到哪兒去都遠,坐三輪都得走半天。」

在九莉的印象中,是夏天正午的中山陵,白得耀眼。

「吃東西也吃不慣,苦死了,想家,」楚娣笑著補足他的話。

何至於嬌慣到這樣,九莉心裡想。他過去也並沒有怎麼享受,不過最近這幾年給丈母娘慣的。母女倆找到了一個撐家立紀的男人,終身有靠,他也找到了他安身立命的小神龕。

當然他不會沒聽到她與之雍的事,楚娣一定也告訴了他。緒哥哥與她永遠有一種最基本的了解。但是久後她有時候為了別的事聯想到他,總是想著:了解又怎樣?了解也到不了哪裡。

他喜歡過她,照理她不會忘記,喜歡她的人太少了。但是竟慷慨的忘了,不然一定有點僵,沒這麼自然。

楚娣一定告訴了他她愛聽他們說話,因此他十分賣力,連講了好幾個北邊親戚的故事。那些人都使她想起她父親與弟弟,他也提起她父親:

「聽說二表叔現在喜歡替人料理喪事,講究照規矩應當怎樣,引經據典的。」

楚娣一開始就取笑他想家,表示她不怕提起他太太。但是九莉沒提「緒嫂嫂」,也沒想起來問他有沒有孩子。還是只有他們三個人,在那夏夜的小洋台上。什麼都沒改變。

碧桃來了。碧桃三十來歲,倒反而漂亮了些,連她那大個子也都順眼得多。改穿旗袍了,仍舊打扮得很老實,剪髮,斜掠著稀稀的前劉海。

「毛姐有了人家了?」

想必是從卞家方面聽來的。

九莉只得笑道:「不是,因為他本來結了婚的,現在離掉了,不過因為給南京政府做過事,所以只好走了。」

碧桃呆著臉聽著,怱道:「噯喲,小姐不要是上了人的當吧?」

九莉笑道:「沒有沒有。」

她倒也就信了。

九莉搭訕著走開了。碧桃去後楚娣笑道:「聽她說現在替人家管家帶管賬,主人很相信她。這口氣聽上去,也說不定她跟了人了。」

前一向緒哥哥的異母姐素姐姐也搬到上海來了。素姐姐與楚娣年紀相仿,從小一直親厚。

楚娣親戚差不多都不來往了,只有這幾個性情相投的,還有個表姐,也是竺家的姑奶奶,對「素小姐」也非常器重。

有一次提起夏赫特,楚娣有點納罕的笑道:「我同二嬸這些事,外頭倒是一點都不知道。」言下於僥倖中又有點遺憾,被視為典型的老小姐。又道:「自己有這些事的人疑心人,沒有這些事的人不疑心人,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九莉笑道:「不知道。也許。」

她就是不疑心人,就連對她母親的發現之後。這時候聽楚娣猜碧桃做了主人的妾,她很不以為然。她想碧桃在她家這些年,雖然沒吃苦,也沒有稱心如意過。南京來人總帶咸板鴨來,女傭們笑碧桃愛吃鴨屁股,她不作聲。九莉看見她凝重的臉色,知道她不過是吃別人不要吃的,才說愛吃。只有她年紀最小,又是個丫頭。後來結了婚又被遺棄,經過這些挫折,職業上一旦揚眉吐氣,也許也就滿足了。主人即使對她有好感,也不見得會怎樣。到底這是中國。

碧桃與她一同度過她在北方的童年,像有種巫魘封住了的,沒有生老病死的那一段沉酣的歲月,也許心理上都受影響。她剛才還在笑碧桃天真,不知道她自己才天真得不可救藥。一直以為之雍與小康小姐與辛巧玉沒發生關係。

他去華中後第一封信上就提起小康小姐。住在醫院裡作為報社宿舍,因為醫院比較乾淨。有個看護才十六歲,人非常好,大家都稱讚她,他喜歡跟她開玩笑,她回信問候小康小姐,輕飄的說了聲「我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當然高興你在那裡生活不太枯寂。」

也許他不信。她從來沒妒忌過緋雯,也不妒忌文姬,認為那是他剛出獄的時候一種反常的心理,一條性命是揀來的。文姬大概像有些歐美日本女作家,不修邊幅,石像一樣清俊的長長的臉,身材趨向矮胖,旗袍上罩件臃腫的咖啡色絨線衫,織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樣。她那麼浪漫,那次當然不能當樁事。

「你有性病沒有?」文姬忽然問。

他笑了。「你呢?你有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的經典式對白。

他從前有許多很有情調的小故事,她總以為是他感情沒有寄託。

「我是喜歡女人,」他自己承認,有點忸怩的笑著。「老的女人不喜歡,」不必要的補上一句,她笑了。

她以為止於欣賞。她知道有很拘謹的男人也這樣,而且也往往把對方看得非常崇高,正因為有距離。不過他們不講,只偶然冒出一句,幾乎是憤怒的。

他帶荒木來過。荒木高個子,瘦長的臉,只有剃光頭與一副細黑框的圓眼鏡是典型日本人的。他去過蒙古,她非常有興趣。之雍隨即帶了張蒙古唱片來,又把他家裡的留聲機拿了來。那蒙古歌沒什麼曲調,是遠距離的呼聲,但是不像阿爾卑斯山上長呼的耍花腔。同樣單調,日本的能劇有鬼音,瓮聲瓮氣像瓮屍案的冤魂。蒙古歌不像它們有地方性——而且地方性濃到村俗可笑的地步——只是平平的,一個年青人的喉嚨,始終聽著很遠,初民的聲音。她連聽了好幾遍,堅持把唱機唱片都還了他們。

荒木在北京住過很久,國語說得比她好。之雍告訴她他在北京隔壁鄰居有個女孩子很調皮,荒木常在院子里隔著牆跟她鬧著玩,終於戀愛了,但是她家裡當然通不過。她結了婚,荒木也在日本訂了婚,是他自己看中的一個女學生。戰時未婚妻到他家裡來住了一陣子,回去火車被轟炸,死了。結果他跟家裡的下女在神社結了婚。

那北京女孩子嫁的丈夫不成器,孩子又多,荒木這些年一直經常資助她,又替她介紹職業。有一次她實在受不了,決定離開家,她丈夫跪下來求她,孩子們都跪下了。她正拿著鏡子梳頭髮,把鏡子一丟,嘆了口氣,叫他們起來。

九莉見過她一次,骨瘦如柴,但是並沒有病容,也不很見老,只是長期的精神與物質上的煎逼把人熬成了人干,使人看著駭然。看得出本來是稚氣的臉,清麗白皙,額部像幼童似的圓圓的突出,長挑身材,燙髮,北派滾邊織錦緞長袖旗袍,領口瘦得大出一圈。她跟荒木說說笑笑很輕鬆,但是兩人聲調底下都有一種溫存。

「她對荒木像老姐姐一樣,要說他的,」之雍後來說。

九莉相信這種古東方的境界他也做得到。不過他對女人太博愛,又較富幻想,一來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處留情。當然在內地客邸凄涼,更需要這種生活上的情趣。

「我倒很喜歡中學教員的生活,」他說過。

報社宿舍里的生活,她想有點像單身的教員宿舍。他喜歡教書。總有學生崇拜他,有時候也有漂亮的女同事可以開開玩笑。不過教員因為職位關係,種種地方受約束。但是與小康小姐也只能開開玩笑,跟一個十六歲的正經女孩子還能怎樣?

他也的確是忙累,辦報外又創辦一個文藝月刊,除了少數轉載,一個雜誌全是他一個人化名寫的。

她信上常問候小康小姐。他也不短提起她,引她的話,像新做父母的人轉述小孩的妙語。九莉漸漸感覺到他這方面的精神生活對於他多重要。他是這麼個人,有什麼辦法?如果真愛一個人,能砍掉他一個枝幹?

她夢見手擱在一棵棕櫚樹上,突出一環一環的淡灰色樹榦非常長。沿著欹斜的樹身一路望過去,海天一色,在耀眼的陽光里白茫茫的,睜不開眼睛。這夢一望而知是弗洛依德式的,與性有關。她沒想到也是一種願望,棕櫚沒有樹枝。

秋天之雍回上海來,打電話來說:「喂,我回來了。」聽見他的聲音,她突然一陣輕微的眩暈,安定了下來,像是往後一倒,靠在牆上,其實站在那裡一動也沒動。

中秋節剛過了兩天。

「邵之雍回來了,」她告訴楚娣。

楚娣笑道:「跟太太過了節才來。」

九莉只笑笑。她根本沒想到他先回南京去了一趟。她又不過節,而且明天是她生日。她小時候總鬧不清楚,以為她的生日就是中秋節。

他又帶了許多錢給她。這次她拿著覺得有點不對。顯然他不相信她說的還她母親的錢的話,以為不過是個借口。上次的錢買了金子保值,但是到時候知道夠不夠?將來的幣制當然又要換過,幾翻就沒有了,任何政府都會這一招。還是多留一點。屢次想叫三姑替她算算二嬸到底為她花了多少錢,至少有個數。但是幣值這樣動蕩,早算有什麼用?也不能老找三姑算,老說要還錢多貧,對之雍她也沒再提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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