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從日本人進了租界,楚娣洋行里留職停薪,過得很省。九莉回上海那天她備下一桌飯菜,次日就有點不好意思的解釋:「我現在就吃蔥油餅,省事。」

「我喜歡吃蔥油餅,」九莉說。

一天三頓倒也吃不厭,覺得像逃學。九莉從小聽蕊秋午餐訓話講營養學,一天不吃蔬果魚肉就有犯罪感。

有個老秦媽每天來洗衣服打掃,此外就是站在煤氣灶前煎煎蔥花薄餅,一張又一張。她是小腳,常抱怨八層樓上不沾地氣,所以腿腫。

蕊秋走的時候,公寓分組給兩個德國人,因為獨身漢比較好打發,女人是非多。楚娣只留下一間房,九莉來了出一半膳宿費,楚娣托親戚介紹她給兩個中學女生補課。她知道她三姑才享受了兩天幽獨的生活,她倒又投奔了來,十分抱歉。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隻鴿子,叫她來幫著握住牠,自己去找了根繩子來,把牠一隻腳拴在窗台上。鴿子相當肥大,深紫閃綠的肩脖一伸一縮扭來扭去,力氣不打一處來,叫人使不上勁,捉在手裡非常興奮緊張。兩人都笑。

「這要等老秦媽明天來了再殺,」楚娣說。

九莉不時去看看牠。鴿子在窗外團團轉,倒也還安靜。

「從前我們小時候養好些鴿子,奶奶說養鴿子眼睛好,」楚娣說。

想必因為看牠們飛,習慣望遠處,不會近視眼,但是他們兄妹也還是近視。

誰知道這隻鴿子一夜憂煎,像伍子胥過韶關,雖然沒有變成白鴿,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見了以為換了只鳥。老秦媽拿到後廊上殺了,文火燉湯,九莉吃著心下慘然,楚娣也不作聲。不擱茴香之類的香料,有點腥氣,但是就這一次的事,也不犯著去買。

項八小姐與畢先生從韶關坐火車先回來了。畢大使年紀大了,沒去重慶。他們結了婚了。項八小姐有時候來找楚娣談天。她有個兒子的事沒告訴他。

楚娣悄悄向九莉笑道:「項八小姐的事,倒真是二嬸作成了她。畢先生到香港去本來是為了二嬸,因為失望,所以故意跟項八小姐接近,後來告訴二嬸說是弄假成真了。」

「二嬸生氣,鬧間諜嫌疑的時候,畢先生不肯幫忙。」

「那他是太受刺激的緣故。」

「那次到底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會疑心二嬸是間諜。」

「我也不清楚,」楚娣有點遲疑。「項八小姐說是因為跟英國軍官來往,所以疑心是打聽情報,說就是那英國軍官去報告的。」

就是那海邊一同游泳的年青人,九莉心裡想。原來是他去檢舉邀功。怪不得二嬸臨走的時候那麼生氣。

也怪不得出了事畢先生氣得不管了。

「勞以德在新加坡?」

她只知道新加坡淪陷的時候二嬸坐著難民船到印度去了。

「勞以德打死了。死在新加坡海灘上。從前我們都說他說話說了一半就笑得聽不見說什麼了,不是好兆頭。」

在九莉心目中,勞以德是《浮華世界》里單戀阿米麗亞的道彬一型的人物,等了一個女人許多年,一定要跟她結婚的。不過一直不能確定他是在新加坡,而且她自從那八百港幣的事之後,對她母親態度極度淡漠,不去想她,甚至於去了新加坡一兩年,不結婚,也不走,也都從來沒想到是怎麼回事。

聽上去像是與勞以德同居了。既然他人也死了,又沒結婚,她就沒提蕊秋說要去找個歸宿的話。

楚娣見她彷佛有保留的神氣,卻誤會了,頓了一頓,又悄悄笑道:「二嬸那時候倒是為了簡煒離的婚,可是他再一想,娶個離了婚的女人怕妨礙他的事業,他在外交部做事。在南京,就跟當地一個大學畢業生結婚了。後來他到我們那兒去,一見面,兩人眼睜睜對看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說。」

她們留學時代的朋友,九莉只有簡煒沒見過,原來有這麼一段悲劇性的歷史。不知道那次來是什麼時候?為了他離婚,一進行離婚就搬了出去,那就是在她們的公寓里。但是蕊秋回來了四年才離婚,如果是預備離了婚去嫁他,不會等那麼久。總是回國不久他已經另娶,婚後到盛家來看她,此後拖延了很久之後,她還是決定離婚。

是不是這樣,也沒問楚娣。在她們這裡最忌好奇心,要不然她三姑也不會告訴她這些話。她弟弟楚娣就說他「賊」——用了個英文字「sneaky」,還不像「賊」字帶慧黠的意味。其實九莉知道他對二嬸三姑一無所知,不過他那雙貓兒眼彷佛看到很多。

蕊秋有一次午餐後講話,笑道:「你二叔拆別人的信。」楚娣在旁也攢眉笑了起來。九莉永遠記得那弦外之音:自己生活貧乏的人才喜歡刺探別人的私事。

但是簡煒到她家裡來的那最後一幕,她未免有點好奇,因為是她跟她母親比較最接近的時期。同在一個屋檐下,會一點都不知道。有客來,蕊秋常笑向楚娣道:「小莉還好,叫二嬸,要是小林跑進來,大叫一聲媽媽,那才真——!」其實九林從來沒有大聲叫過媽媽,一直羨慕九莉叫二嬸。

她也不過這麼怙惙了一下,向來不去回想過去的事。回憶不管是愉快還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種悲哀,雖然淡,她怕那滋味。她從來不自找傷感,實生活里有得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這麼想了想,就像站在個古建築物門口往裡張了張,在月光與黑影中斷瓦頹垣千門萬戶,一瞥間已經知道都在那裡。

離婚的時候蕊秋向九莉說:「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明白了。我這次回來是跟你二叔講好的,我回來不過是替他管家。」

回國那天,一個陪嫁的青年男僕毓恆去接船,是卞家從前的總管的兒子,小時候在書房伴讀的。不知怎麼沒接到,女傭們都皇皇然咬耳朵。毓恆又到碼頭上去了,下午終於回來了,說被舅老爺家接了去了,要晚上才回來。

九莉九林已經睡了,又被喚醒穿上衣服,覺得像女用們常講的「跑反」的時候,夜裡動身逃難。三開間的石庫門房子,正房四方,也不大,地下豎立著許多大箱子,蕊秋楚娣隔著張茶几坐在兩張木椅上。女傭與陪嫁丫頭都擠在房門口站著,滿面笑容,但是黯淡的燈光下,大家臉上都有一團黑氣。

九莉不認識她們了。當時的時裝時行拖一片掛一片,兩人都是泥土色的軟綢連衫裙,一深一淺。蕊秋這是唯一的一次也戴著眼鏡。

蕊秋嗤笑道「噯呦,這襪子這麼緊,怎麼給她穿著?」九莉的英國貨白色厚羊毛襪洗的次數太多,硬得像一截洋鐵煙囪管。

韓媽笑道:「不是說貴得很嗎?」

「太小了不能穿了!」蕊秋又撥開她的前劉海,「噯呦,韓大媽,怎麼沒有眉毛?前劉海太長了,萋住眉毛長不出來。快剪短些。」

九莉非常不願意。半長不短的前劉海傻相。

「我喜歡這漂亮的年青人,」楚娣說著便把九林拉到身邊來。

「小林怎麼不叫人?」

「叫了。」韓媽俯下身去低聲叫他再叫一聲。

「噯呦,小林是個啞巴。他的余媽怎麼走了?」

「不知道嘛,說年紀大了回家去了。」韓媽有點心虛,怕當是她擠走了的。

「韓大媽倒是不見老。」

「老嘍,太太!在外洋吃東西可吃得慣?」

楚娣習慣的把頭一摔,鼻子不屑的略嗅一嗅。「吃不慣自己做。」

「三小姐也自己做?」

「不做摪(怎樣)搞啊?」楚娣學她的合肥土白。

「三小姐能幹了。」

楚娣忽道:「噯,韓大媽,我們今天摪睡啊?」

半開玩笑而又帶著點挑戰的口吻。

「摪睡呀?要摪睡就摪睡!都預備好了。」

「都預備好了」這句話似乎又使楚娣恐慌起來,正待開口,臨時又改問:「有被單沒有啊?」

「怎麼沒有?」

「乾淨不幹凈?」

「啊啊啊呃——!」合肥話拖長的「啊」字,捲入口腔上部,攙入咽喉深處粗厲的吼聲,從半開的齒縫裡迸出來,不耐煩的表示「哪有這等事?」「新洗的,怎麼會不幹凈?」

九莉覺得奇怪,空氣中有一種緊張。蕊秋沒作聲,但是也注意聽著。

她父親上樓來了,向蕊秋楚娣略點了點頭,就繞著房間踱圈子,在燈下晃來晃去,長衫飄飄然,手裡夾著雪茄煙。隨便問了兩句路上情形,就談論她舅舅與天津的堂伯父們。

一直是楚娣與他對答,蕊秋半晌方才突然開口說:「這房子怎麼能住?」氣得聲音都變了。

他笑道:「我知道你們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會合意的,所以先找了這麼個地方將就住著。」在跟楚娣談了兩句,便道:「你們也早點歇著吧,明天還要早點出去看房子。我訂了份新聞報,我叫他們報來了就送上來。」說著自下樓去了。

室中寂靜片刻,簇擁在房門口的眾婦女本來已經走開了,碧桃又回來了,手抄在衣襟下倚門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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