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雨

近來讀小說,碰上一篇說地道男人的條件之一是不花錢同女人做愛。讀之,頗覺言之有理。

覺得言之有理,未必等於我認為其說法正確,而只是表示理解:原來也有這種想法。至少算是較為充分地理解了一種狀況,就是說世上是存在著懷抱如此信念生活的男人的。

說起我個人,我也不花錢同女人做愛。迄今不花,以後也不怎麼想花。但這不是生活信念問題,而不妨說是愛好問題。因而我覺得不能斷言花錢同女人睡覺的人就不地道。只不過碰巧有那樣的機會罷了。

另外還可以這樣說:

我們或多或少都在花錢買女人。

在遠為年輕的過去當然不曾這樣想。我極其單純地認為性那東西是免費的——某種好意與好意(也許有不同的說法)一旦相遇,使自然而然地、一如自動點火似地發生性行為,年輕時這上面也的確一路得手,況且要花錢也無錢可花。我這方面沒有,對方也漢有。去陌生女孩宿舍住下,住到早上啜著速溶咖啡分吃冷麵包,就那麼一種生活。倒也快活。

但是,隨著年齡增長和相應的成熟,我們對整個人生勢必產生另外不同的認識。就是說,我們的存在或實在不是聚攏各種各樣的側面才成立的,而是永不可分的綜合體。亦即,我們勞作領取報酬、讀自己喜歡的書、投票選舉、看晚場體育比賽、同女人睡覺等各種行為不是一個個自行其是的,本質上不過是同一個東西被不同的名稱稱呼罷了。所以,性生活的經濟側面即經濟生活的性側面。這是十分可能的。

至少現在我這麼認為。

因此,像我所讀小說中出現的主人公那樣極為簡單地斷定「花錢同女人睡覺不是地道之人所為」在我是有難度的。我只能說作為一項選擇是可能存在的。為什麼呢?如我前面所說——因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買賣或交換了委實花樣繁多的東西,而最後往往全然記不清賣了什麼買了什麼。

說我是說不好,但我想歸根結蒂大約是這麼回事。

那時和我一起喝酒的一個女孩說她幾年前為了錢同數名陌生男子睡過。

我喝酒的地方是表參遭靠近澀谷的一家類似西餐館酒吧的新酒吧。三種加拿大威士忌一種不少,簡單的法國菜也有。大理石吧台上堆著整棵的蔬菜,音箱里淌出多莉斯·戴的《這是魔法》,服裝設計師和插圖畫家一類人聚在一起談論感覺革命——就是這麼一間酒吧。這樣的酒吧哪個時代都必有無疑,一百年前有,一百年後恐怕也有。

進這間酒吧僅僅是因為在其附近散步時突然下雨的關係。我在澀谷談完工作,慢慢悠悠散步去「帕伊德帕伊帕」看唱片,路上下起了雨。到傍晚還早,酒吧里幾乎沒有人影,加上臨街是落地玻璃,能看見外面的雨勢,遂打算邊喝啤酒邊等雨停下。皮包里有幾本新買的書,不愁打發不掉時間。

菜譜拿來看啤酒欄目,光是進口貨就足有二十種名牌。我選了一種合適的,下酒菜略一沉吟點了開心果。

時值夏末,街上蕩漾著夏末特有的空氣。女孩全都曬得恰到好處,一副「那點名堂瞞不過我」的神氣。大顆雨珠轉眼之間打黑了柏油路面,滿街的高燒降了下來。

吵吵嚷嚷的一伙人「啪啪啦啦」收著傘闖進門來。當時我正在看貝婁的新小說。如貝婁的大多數小說一樣,貝婁的小說不適於用來消磨避雨時間。於是我夾書籤合上書,一邊剝開心果一邊觀察那伙人的動靜。

一夥全部七人,四男三女。年齡看上去從二十一到二十九,打扮即使算不上最新潮,但也完全跟得上時尚——頭髮向上豎起,皺皺巴巴的人造絲夏威夷衫,大腿根脹鼓鼓的褲子,黑邊圓形眼鏡,如此不一而足。

一進門,他們便坐在中間鵝卵形大桌四周。看樣子是常客。果不其然,還沒等誰說什麼,威士忌酒瓶和冰塊桶便送了上來。男侍應生往每人手裡髮菜譜。他們究竟屬於哪一類人我自是看不出究竟,但往下想幹什麼大致想像得出,不是工作策劃碰頭會,就是工作總結反省之類。而無論何者,都勢必酩酊大醉車軲轆話喋喋不休然後握手散席,勢必有個女孩醉得有失體統一個男士叫計程車送去宿舍,倘若順利趁機同床共衾——一百年前綿延下來的經典聚會。

看這夥人也看膩了,便觀望窗外景緻。雨仍下個不止,天空依然黑得如扣了蓋。看情形雨持續的時間要比預想的長。路兩旁雨水聚成了急流。酒吧對面有一家老副食品店,玻璃櫥窗里擺著煮豆和蘿蔔乾之類。輕型卡車下有一隻大白貓在避雨。

如此面對這番景緻獃獃望了一會,然後把目光收回,正想吃著開心果繼續看書,一個女孩來到我桌前叫我的名字。剛才進門的一夥七人中的一個。

「不錯吧?」她問。

「不錯。」我吃驚地回答。

「可記得我?」她說。

我看她的臉。有印象,但認不出是誰。我如實相告。女孩拉過我對面椅子。坐在上面。

「我採訪過一次村上先生的呀。」她說。

如此說來,的確如此。那還是我出第一本小說的時候,距今差不多五年了。她在一家大出版公司編的女性月刊當編輯,負責圖書評論欄目,刊載了我的訪談錄。對我來說,大約是當作家後第一次接受採訪。那時她一頭長髮,身穿中規中矩的蠻考究的連衣裙。估計比我小四五歲。

「感覺變化不小,認不出來了。」我說。

「是吧?」她笑道。她把頭髮剪成流行樣式,穿一件似乎用汽車防水布做的松垮垮的土黃色襯衫,耳朵上垂著一對彷彿可動式雕刻的金屬片。她人長得不妨歸為美女一類,加之臉形甚是清秀,這樣的打扮於她可謂相得益彰。

我叫來男侍應生,要一杯裡面約有兩小杯量純酒的加冰威士忌。侍應生問什麼威士忌合適,我試著問有沒有芝華士。還真有芝華士。然後轉問她喝什麼,她說一樣的即可,於是我要了兩杯同樣的加冰威士忌。

「不去那邊可以的?」我瞥了一眼中間桌子那邊。

「可以的。」她當即應道,「只是工作交往,再說工作本身已經完了。」

威士忌端來,我們沾了口酒杯。一如往日的芝華士芳香。

「噯,村上先生,那家雜誌完蛋了你知道吧?」她問。

這麼說來,事情是聽人說過的。作為雜誌的評價並不差,但由於銷路不佳,兩年前被公司砍掉了。

「因此當時我也要重新分配,去處是總務科。事情本不該那樣,我抵觸情緒很大,但最終給公司方面壓了下去。這個那個啰啰嗦嗦,索性辭職了事。」她說。

「可惜了那麼好的雜誌。」

她離開公司是兩年前的春天。幾乎與此同時,和相處三年的戀人也分手了。原因說起來話長,但這兩件事是密切相關的。簡單說來,他和她是同一個雜誌的編輯,男方比她大十歲,已婚,孩子都已兩個。男方一開始就沒打算同妻子離婚而和她結婚,對她也已清楚表明。她也認為那也未嘗不可。

男方家在田無,便在千馱谷附近一座會員制公寓里租了個單間,工作忙時一星期有兩三天住在那裡,她也每星期去那裡住一天。交往方式絕沒什麼勉強。個中細節男方處理得很老練,小心翼翼,因此作為她也很快樂。這麼著,三年時間裡兩人的關係未被任何人察覺,編輯部內甚至認為兩人關係不好。

「夠意思吧?」她對我說。

「是啊。」我應道。不過也是常有的事。

雜誌被砍,人事變動發表出來,男子被提拔為婦女周刊的副總編,女子如前面所說被分配到總務科。女子是作為編輯進來的,遂向公司抗議,希望安排做編輯工作,但被駁了回來:雜誌實際無多,無法只增編輯,一兩年過後或有可能重新分回編輯部。但是她不認為事情會那麼稱心如願。一旦退出編輯部門,便不可能重新歸隊,而勢必在銷售科或總務科的文件堆中消磨青春——這樣的例子她見了好幾個。空頭支票由一年而兩年,由兩年而三年,由三年而四年,如此一年年上了年紀,作為第一線編輯的感覺亦隨之消失。而她不甘心這樣。

於是她求戀人,要他把自己拉去同一部門。男方說當然要爭取,不過恐怕行不通。「眼下我的發言權十分有限,而且也不願意動作太大而被人猜疑。相比之下,還是在總務科忍耐一兩年好。那期間我也有了力量,再拉你上來不遲。所以就那樣辦吧,那樣最好不過。」男子說。

她知道他在說謊。男子其實是臨陣逃脫。他剛攀上別的鞦韆,腦袋裡全是這個,根本不打算為她動一下指頭。在聽男方表白的時間裡,她的手在桌下簌簌顫抖,覺得誰都在往自己身上踩腳。她恨不得把整杯咖啡潑到男子臉上,又覺得傻裡傻氣,轉而作罷。

「是啊,或許是那樣。」她對男子說著,微微一笑。第二天便向公司遞了辭呈。

「這種話,聽起來怕乏味吧?」說罷,她舔似的喝了一口威士忌,用塗著指甲油的形狀好看的拇指甲剝開開心果的外殼。她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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