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訣別之日

「別再忘記帶上東西啦!……」奈良井叮囑道。

真弓和奈良井,再一次向屋裡仔細看了看。在廚房旁邊,緊裡頭的大約10平方米的房間里,真弓把親手製作的、印有囹案的染布揭了下來。奈良井熟悉的小書架、摺疊式矮飯桌和不透光的氈質燈罩檯燈、手工做的洋娃娃、縫製的玩具等各種東西都被拆掉了,淺黃色的鋪席和灰色的牆壁露了出來。屋內兩、三天前,那種舒適而溫曖的氣氛,頓時像幻影似地,全部都消失了。

奈良井扭過頭,把目光轉向廚房一角——真弓一個人使用的簡單的廚房用具:烤麵包用的電烤爐、小電飯煲、像是小孩兒過家家的玩具似的,令人喜愛的淺底平鍋、搪瓷鍋等廚具,一個也沒有了。前天星期日晚上,奈良井向公司的同事,借了輛車搬家,他分兩次把東西,運送到了東金市靠海邊的「新居」。

「噯呀!……窗帘忘記摘下來了。」

真弓突然高聲喊了一句,就朝10平方米的那間屋子西邊的窗戶跑去。像是儲藏室的這間小屋裡,只有一扇窗戶,已經褪色的印花窗帘依然掛著。真弓連同吊著的鐵絲,一起摘了下來,把窗帘精心地疊好,放進了像是旅行皮包的大提籃里。

「忘記摘窗帘,太可笑了。」真弓以特殊的感慨,在嘴裡嘟嚷著。

「怎麼了?」奈良井歪著頭看了看真弓。

「在英國,遷入空房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掛上窗帘,這是搶佔空房的原則。它標誌著房子已經有人住了。如果不掛窗帘,人們就會認為,這座住宅空著,別人就會侵佔空房子。」

「因此,往空房裡搬的時候,最重要的是要掛窗帘喲?」

「還有……摘了窗帘,這樣,別人就明白,自己可以進去了。摘窗帘也是一種規矩。」

「確是如此嗎?」

奈良井不由得輕輕地笑出聲來,覺得心裡舒暢而愉快。每當真弓講述她在倫敦,侵佔空房的經驗時,奈良井總是產生出這種奇妙的反應。

佔據空房後立即掛上窗帘,這就成為一種象徵:說明這種明目張胆的行為不是犯罪。不這樣做,空房子就會很怏被別人侵佔。由此可見,搶佔空房者人數之多。在英國佔據空房,是不觸犯法律的。這一點,奈良井已經聽真弓說過。

「除了這個經驗外,我還知道了各種規矩和章法。現在出售一種叫做《搶佔空房者》的小冊子,上面詳細地寫著許多方法。一看了這本小冊子,就能找到最合適的場所。這本冊子可以了解到尋找空宅的方法,以及佔據房子而不觸犯法律的決竅,甚至還包括主人來了,如何對付的辦法……」

真弓摘下窗帘,看著毛玻璃窗戶,臉上露出依依不捨和感傷的表情。這可能是因為日本的情況,並不和英國完全一樣。如果在日本,發現有人私自搬進空宅居住,很快就會以侵佔住宅罪受到逮捕。

砂原真弓決心搬出這座居住了1年半的房子,也是因為她感到形勢緊迫。如果磨磨蹭蹭,就會被警察抓到。可能是過去的房主,打算賣掉這座住宅:房地產公司職員模樣的人,已經接二連三地來過這裡。

「兩個40多歲的男人,開著汽車來到這裡,圍著這座住宅,轉圈看了一番。我真擔心他們可能要從大門進來。可是他們盯著看了一會兒住宅,站著談了一陣兒話,就又乘車走了。」

奈良井最初從真弓那兒,聽到這些話,是在3月10日以後。大慨是上星期的休息日,又出現了類似上次那樣的情況,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人像是上次曾經來過。聽了真弓這些話,奈良井覺得可能是房地產公司的人,很可能是他們陪著客人來看住宅。沒有進屋看,大概是因為這座老式木房,幾乎不值一文,只按地皮價錢進行交易,因此,沒有必要查看這座住宅內部……

奈良井裡然不懂世故人情,但在尋找自家地皮時,曾與房地產公司的人,有過幾次接觸,所以,對這些情況,他還是察覺到了。

「儘管如此,可又不知邋他們什麼時候來,還是趁他們不知道的時候,悄悄搬家的好。」

奈良井勸告真弓,長期住在這裡當然好,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真弓也覺得在同一座住宅里,長期居住並不理想。聽說,她在倫敦,主要是住在空閑的公營公寓。可是日本管理嚴格。如果沒有朋友幫助,這種住宅難以住進去。於是,她擅自借用了私人的空宅。但時間長了,不僅容易被人發現,而且累積起來的電燈費、燃料費,對具體個人來說,又會給人造成很大負擔。

進入1986年以來,真弓就托幾個侵佔空宅的朋友,自己也到處尋找空宅。就在那個像是房地產公司的人,來到此處之前不久,真弓的同事——一對年輕夫婦告訴她,在從東金市到九十九里濱方向去的田野里,有一棟平房住宅,可住四戶人家,現在全讀空著。他們是剛剛搬進去住的。如果覺得可以,希望真弓也來住。

四月初的一個星期天,奈良井陪著真弓一起,去這座簡易公寓看了一趟。從地理條件和房屋結構來看,既不像普通住房,也不能當做別墅。房子雖然不很舊,但也許是遭到海風的侵蝕,窗框和管子都生滿了銹。這所住宅像是已經空閑了一年多。大概是有錢人蓋好後,由於沒有房客居住而無人問津。

告訴真弓這一消息的,是一對夫婦,年齡同奈良井相仿,似乎主要干點體力零工,正在準備參加司法考試,他們似乎認為奈良井和真弓,事實上已經結成了夫婦,兩個人打算住在一起……

他們認真地檢查了廚房,煤氣開關緊緊地塞上了橡皮塞。

前面那間寬敞的起居室,平時有些昏暗。因為沒人住過這裡,所以不必擔心忘了東西。陳舊的沙發和手推車,放在靠近牆壁的地方,對面旮晃里,立著一座壞了燈罩的落地式檯燈……

這些情景,都和奈良井頭一次來到這座住宅時的情況一樣。那時,奈良井渾身精濕,像個旅途患者。真弓和伊藤涼子從兩邊攙著他,輕輕地橫在這張舊沙發上。現在,清晨微微發紅的太陽光線照射著他。

「這回附近有朋友,膽子就壯了哦!……」

奈良井抑制住湧出的感情,勉強露出快活的神情,回過頭看著站在身後的真弓。

「他們說,五月份還要有一個住進來,再說涼子不到夏天,就回來了。」

在海邊的那座簡易公寓里,性格溫和的強佔空宅者們,一起聚集在一起,互相幫助,互相出主意、想辦法,過著無憂無慮的、有趣的青春生活……奈良井想像著這些情景,感受到一種近乎嫉妒的憧憬。

「奈良井,歡迎你再來。」真弓說著,她那雙眼角下垂的、細細的小眼晴,露出了哭意。

「好啊!……」奈良井點點頭,同時又有一種預感掠過他心頭,大概再也不會來了。他毎天要起早貪黑,忙於上下班,光是單程往返,就得花兩個小時10分鐘,到東金市的確太遠了。而且,如果下一次再來,那就可能回不了君律的自己的家了……

「一定啊!……」真弓叮囑道。雖然她可愛的嘴角,掛著天真的微笑,可是眼淚就要從眼裡流出來。奈良井未應聲,只是輕快而迅速地,在真弓的鼻尖上吻了一下。

兩人從廚房出來。同真弓他們,初次來看這座住宅時一樣,廚房門上的鎖依舊是壞的,那時涼子用橫木,把門口固定住了。

在奈良井自行車的馱架上,放著真弓的大提籃和挎包。擱在車架上,怎麼也比手拎者走輕快得多。繞過大門前,向陽的石頭台階下面,並排開放著三朵黃顏色的蒲公英。奈良井覺得,甚至連蒲公英也在依依惜別。

真弓走出庭院之前,轉回了身。這座塗著灰泥的、陳舊的別墅,如今已經成了真正的空宅。

她面對著它小聲低語道:「謝謝!……」

奈良井推著自行車,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雖然剛過上午6點鐘,但公路上已經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了。駛往千葉、東京方向的車很多,汽車猶如風馳電掣般地疾駛著。

開往君津方面的公共汽車站前,排著十來個穿西服的人。他們一會兒打開報紙,一會兒消閑解悶似地,輕輕地踱著步。這些人大概都是在內房線乘班車上班的職工。

真弓在隊尾停住腳步,接過行李放庄路上。

「好了,多保重吧。」奈良井和她訣別。

「奈良井你也要注意身體。」

「實在感謝你。」

在這裡不能再說什麼了。這裡總算可以使他倆,都能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了。

真弓朝著奈良井調轉方向、騎上自行車的背影揮著手,他緩慢地用力踏著自行車的腳蹬子。毎當他作深呼吸的時候,早晨的新鮮空氣就吸入肺腑。

離別的悲痛,像針扎似的刺痛著他的胸膛,但這種感情,並不是無法忍受的陰鬱,而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情,有些輕鬆愉怏,又像是伴隨感慨和勇氣。

「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了,可我……」奈良井自己也無法理解自己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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