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夕陽下的空宅

高高的天空中,飄浮著幾朵白雲,在夕陽照射下,雲彩背後隱現出淡淡的緋紅。從半開著的玻璃窗戶外面,吹進來的陣陣微風,帶著海潮的馨香,傳來了無聲無息地降臨的秋意。如果打開面向大路、朝著大海方向的窗戶,肯定會吹進清爽的風,但是這卻必須克制。前面的大門和窗戶一律緊閉,他們必須時常做出生動的偽裝,顯出這座古老的別墅,已經長期無人居住,是一座「空宅」。

奈良井的自行車也特意推到房後隱藏起來,而不敢放在門前寬敞的空地上。

奈良井首次坐在無人居住的那間昏暗的西式房間外凸的窗台上,聽到廚房裡傳出鍋蓋落地的聲音,把頭扭了過去,問道:「要我去幫忙嗎?」

廚房裡亮著熒光燈,從裡面傳出來砂原真弓的輕聲回答:「不……不用了,馬上就做好。」

隨著輕聲哼喟,一股像是煮豆子的香味飄了過來。奈良井禁不住露出微笑,接著又轉回臉,仰望著初秋的黃昏——這正是最適宜觀賞秋色的時刻。

「已經是九月份了!……」從他第一次敲開這家的門,已經過了三個半月,他陷入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慨之中。

5月22日那個難忘的夜晚,他被雨淋得精濕,加上胃痙攣發作的折磨,無論如何,再也騎不動自行車了。於是,他來到這座透出昏暗燈光的住宅,拚命地求救。

那時,真弓和她的女友伊藤涼子兩個人,把奈良井抬進了這間西式洋房內。她們把他安置在沙發上,脫掉濕衣服,給他穿上潔凈的睡衣,裹上了清潔的毛巾,並且搬出一隻舊電爐給他取暖。

奈良井的癥狀,幸好不是食物中毒,休息了一、二個小時之後,因為疲勞和體力的消耗,而發作的胃痙攣癥狀,慢慢出現了好轉的徵兆。

他擔心回家太晚,家裡人放心不下,提出要給家裡打個電話。這時,兩個姑娘四目相視,似乎感到很為難……當然,那個時候奈良井他還不知道,她們的姓名和年齡,只黨得她們是20歲出頭的姑娘。他甚至暗暗地感到可疑,不知道這兩個年紀相仿、但長相不同的人,究競是什麼關係。

伊藤涼子不好竟思地推辭說,這家的電話壞了,接著冒雨跑到外面的公用電話,替奈良井打了個電話,這時,砂原真弓給他熱了牛奶,一邊勸他喝,一邊非常抱歉地說:「對不起,用不著叫醫生來吧。」受照顧的本是奈良井,可兩個姑娘反而道歉,他更覺得過意不去。

後來,奈良井就打了個盹,清晨3點半左右才醒來,夜裡的暴雨已經停了,從窗帘縫隙向外望去,天空已經微微發白。

兩個姑娘睡在廚房盡頭的小屋裡,發現他醒了的真弓也起來了。他的工作服已經用電爐烘乾了。奈良井穿上衣服,騎上自行車。

真弓一直送到大門口,他在乳白色的朝霧中,再次踏上了回家的路程。身體雖然軟綿無力,但精神卻顯得分外清爽,不僅如此,他每一次吸入清晨的涼爽空氣,內心都覺得十分激動,他預感到一個未知的世界,正在他面前緩緩展開……

第二個星期的星期六,他身體康復,下班後提著一盒點心,特意來到她們家。奈良井在川崎塚越的一家塑料廠工作,星期六不加班時,下午兩點就可以離開廠,四點之前就能回到木更津。

他到這裡來,本來是為了感謝上次的救命之恩,但他卻受到姑娘們的茶點敫待,出乎意料過得非常愉快。這時他才問清楚她們的姓名和年齡,伊藤涼子23歲,砂原真弓24歲,兩人都還獨身。奈良井只有27歲,雖然已經成家,但大家聊起天來,仍然都感到是同一時代的年輕人,關係因而立刻融洽了。

從那以後,大體上每逄星期六,或者別的下班較早的日子。他都要到真弓她們那裡坐一會兒,結果,每次都要在那裡待上半天,有時還要吃三明治和便餐。等到回家的時候,也就經常和乘最末一班輪渡到家的時間差不多。奈良井平常並不好聊天,但與真弓她們聊起來,卻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回想起來,從君津到川崎,自從乘自行車、輪渡、磨托車花費2小時10分鐘,開始上下班以來,他覺得好像已經忘記了,與別人交談的樂趣,回到家裡,身心已極度疲勞,只想早一分鐘鑽進被窩。星期日也無精打彩的,大多是睡懶覺。在他的生活中,和家裡人交流感情的事情,似乎早已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通過多次訪問,奈良井也逐漸了解了真弓,她們的生活狀態。這所房子的一樓,有寬敞的起居室,二樓有兩個放床的房間,然而她們沒有住,只佔用了廚房旁邊那間類似小貯藏室似的小屋。此外,他最初來這裡的夜晚,她們沒有叫醫生,反而屢屢向他道歉。

另外,電話機雖然放在門廳,但她們卻特意到外面打公用電話。這一如原因他都明白了。

「您請來吧。」真弓在廚房裡喊他。

奈良井進去一看,廚房的餐桌上擺著臘肉、豆湯、法式麵包,還放著一個玻璃盤,裡邊裝滿葡萄。葡萄是他來的時候,從路邊小店買來的。

「我總受款待,真有點不好意思。」

「其實,一個人吃和兩個人吃,做起來都一樣,而且,我一個人吃無滋無味的,我倒很想感謝你呢。」真弓爽快地說著,那雙眼角下垂的細眼笑了。

頭髮前面留著劉海,後面編成一條辮子,面孔白皙,沒抹油脂,眼睛和嘴角顯得和藹可親,從她的模樣里,根本看不出她的那種生活方式,使人聯想到的古怪現像。

「伊藤很好吧。」奈良井拿起了湯勺,抬眼看了看牆上的掛曆。正在學習繪畫的伊藤涼子,兩周前——即8月中旬,又到巴黎去了。

「她呀,只有在忘了的對候才寫信。」真弓苦笑著,臉上顯出酒窩。

「在巴黎也像現在這樣住空宅嗎?」

「是錒,誰知道呢。她說巴黎也在展開強住空宅的運動。她信心十足,就跟朋友們一起去了。」

「強住空宅」這句話,是奈良井和真弓她們相識以後,他才首次聽說的,據說大致相當於「霸佔空房」或「強行居住空房」等等意思。

真弓和涼子分別出生在北海道和北陸地區,兩個人都是東京美術短期大學的畢業生,真弓研究染織,畢業後想要開擴眼界,進一步深造,於是隻身去了英國。當時正值1976年,倫敦轟怎烈烈地,展開了強行居住空房的活動。真弓也和那些空房間的居住者,混在一起生活。涼子從巴黎到倫敦旅行時,在真弓的「家」里,居住了兩個多月,兩個人成了朋友。

在英國有數不清的空房,據說共有85萬戶。半數以上是大倫敦議會和地方議會,所下屬的公營公寓。政府雖然制定了計畫,淮備拆掉這些古老建築,重建高層住宅區,但由於通貨膨脹和預算不足,卻遲遲動不了工。有的住房有時竟然放置五、六年而無人居住,空房居住者們就住這些空房。

另外,也有人佔據長期無人居住的個人空房。據說當時空房居住者,一共超過10萬人。他們當中有英國人,也有外國人。他們同病相憐,都是無家可歸的窮苦人。他們集體居住在變成空宅的大型公營公寓里,互相關心,形成一個真像理想國似的市鎮。

「可是……會不會因侵入民宅而被捕呢?」奈良井最初曾問過這個問題。於是,她們好像很愉快似地,高聲侃侃而談起來。

「這才是英國的有趣之處呢!……根據英國的法律,空房居住者不是罪犯。擅自住進屬他人所有的空宅,構不成犯罪。自1381年以來,到我們在英國時的1978年,這種狀態已經持續了將近六百年的歷史了。」

如此說來,1381年理查德二此制定的「伴隨暴力的侵入法令」直到今天仍然有效。

法令中規定:「除法律允許的範圍內,不利用暴力的溫和者外,英王禁止侵入任何土地和住宅。」反過來說,這條法令可以解釋為;在沒有使用武力和威脅、以及沒有破壞門窗的前提下,從敞開的大門和窗戶,或在不妨礙治安的條件下,打開鎖進入空宅,都不是「伴隨暴力的侵入」,因此不受處罰。空宅為人佔住的房主,可以向法院提出民事訟訴、要求歸還,但在判決未下達之前,不能強行趕走侵入者。

因此,英國的強行居住空房,作為一種普通的市民運動,繼承了17世紀以來的歷史。

「實際上,空房居住者絕不無緣無故損壞房屋,他們反而要修門窗合頁、粉刷牆壁,互相關心,共同生活。」

兩個人似乎都很懷念,當時在倫敦的生活,她們眼神里充滿了朝氣,相互對視著。

前年,她倆先後回國,在日本也開始「居住空房」。

「在日本,這樣的伙俘還不多,但經過堅持不懈的努力,總有一天會掀起一場運動,不是嗎?……據說全日本有300萬戶空房。尤其是最近,公司和自治團體建的住宅區,因為交通不便、房租過高,結果無人居住,有的一連空好幾年。將來我們要在那種公營的空房裡,集結許多的空房居住者,建立一個和平的共同體。咱們日本將來也會有那麼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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