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銅像的疑惑

忠谷遼子再次踏上了征途。她於4月16日乘上了上午9點36分出發的「光」號特快列車。

和昨天一樣,今天仍然是個晴天,從漸漸離開都市的列車車窗望去,可以看到開滿了黃色的菜花、紫雲英的田野和莊稼地。太陽光和初夏時候的一樣剌眼。遼子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拜訪「龍寶商會」的那個寒日,和4月份第一次在金山看到的梅花來。

只是季節在不可抗拒變化著、進展著,遼子望著那遙遠的山峰之顛,心中不免對日月的流逝,產生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傷感來。

昨天給佐地多惠子的家打去了電話,但沒有對她講有什麼事,在電話中是一句、兩句說不清的。

佐地多惠子對自己的問題,會做出怎樣回答?大概只能說出百分之五十吧?……但由於母親的印象,才使自己想到了這一點,那麼,一定是某種成功的暗示吧。

下午一點左右,列車到達了新神戶車站。月台的北側緊臨山腳下,樹枝上新長出的嫩葉,輕輕地靠在車窗上,整個車站彷彿都被染綠了。

和預先問好了的一樣,遼子先乘公共汽車去了三宮,在那兒又換乘了山陽電氣火車,下午的車廂里很空。

兩點前遼子到達了須磨車站,這個車站的列車來往返復。沿鐵道的商店和住戶建築,看上去是那麼的落伍。

遼子來到一家商店的紅色電話機旁。她翻閱了一下電話號碼本,看到了一個名叫「佐地修吉」的名宇,和昨天打的電話號碼相同——她想,這大概是多惠子的丈夫吧。

遼子撥動了電話,一個中年婦女接的電話。

「您是佐地嗎?」遼子問道,「啊,我是昨天打來電話的忠谷遼子……」

「噢!……噢!……」遼子聽出來這個人就是多惠子,她問遼子,「現在你在明兒?」

「我在須磨的車站前。」

「是嗎,讓你久等了。」

遼子在昨天,問過她家怎麼走。但由於昨天打來電話,實在太緊張了吧,遼子沒有打聽清楚。

關守町位於車站北側的一個上坡地帶,在須磨寺的周圍,形成了一個住宅區。據多惠子講,步行15分鐘即可到達。

遼子穿過電車的軌道,登上了石板鋪成的一條上坡道。這一帶的六甲丘陵與大海很近,狹窄的坡面上,建了不少住宅。每所住宅修建得非常規整,幾乎每戶都栽種著溧亮的花草——有除蟲菊、海棠花和天竺葵,都開放著可愛的花朵。也許,這就是居住在狹小居室的人們的喜好吧。

遼子來到須磨寺的山門,看到在那前邊的一條狹窄的小道兩旁,建有不少賣點心的食品店、佛門用具商店和小小的吃茶店,來到山門之前,再向左拐兩個小彎過後,便是佐地多惠子的家。

這是一幢舊式的木結構的建築,建在一條石階梯的上方。房子的木格子門關著。石階上剛剛被灑過了水,初夏般的溫暖陽光反射在上面。

遼子來到門前,多少拉開一條縫向裡面喊道:「對不起,有人嗎?」

這時便從昏暗的房子里,很快走出一個女人來。她的頭髮已經花白,梳著短髮。她那張看上去十分可親的圓臉上,帶著一絲微笑,神秘地看著遼子。

「啊,我是忠谷。」

「哎喲,那麼大老遠的,快請進來吧……」

多惠子連忙從門邊取過一雙拖鞋,讓遼子換上,並請她進了右側的會客室。房間很小,裡面放著鋪著白布的桌椅茶几,從這間屋子的窗戶外望去,可以觀看到山坡下面,房屋的屋頂。

多惠子坐在遼子的對面後,便向她說起對玉枝的懷念來。

「當時我的兒子正上高校,得了病,正在手術住院。所以,她的葬禮我就沒去,實在對不起了。」

她用明顯的關西地方口音,對遼子歉意地說道。

「哪裡,您還特意……」

於是,遼子也回敬了她在自己的母親去世後,特意寄來了祭奠物品一事。多惠子聽後也放心地點了點頭。雖然她的長相,比實際年齡要小,但額頭上已布滿了皺紋。

「那我父親?」

「噢,當年玉枝為了見我,特意趕到福岡。聽說你父親在那之後就去世了。」

「對,今年正好15年了。」

「是啊……」看到遼子傷心地低下了頭,多惠子彷彿要改變一下這個悲傷的氣氛一樣,站了起來。

「我去沖點茶來。」

家中靜悄悄的,好像沒有其他人。不一會兒,多惠子就端來一杯加了幾片檸檬的紅茶,放在了遼子的面前。

「聽你昨天講,今天你來是有什麼事情?」多惠子一邊打開茶水杯子的蓋,一邊問道。

「噢……我就是想見一見佐地阿姨。」

遼子說完笑了一下。遼子認為,還是實話實說的好。

「見我?……從那麼大老遠的?」佐地多惠子感到不可思議。

「是這樣的。我母親去世之前,留下了迪言,我為這個來到了東京……佐地阿姨,您記得在武昌,有一位叫龍門寺拓野的人嗎?」

佐地多惠子屏住呼吸,想了一會兒說:「記得!……」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居然這麼容易就找到了線索,遼子有點不相信。

「我母親說,1952年她在武昌時,認識了龍門寺先生,並得到了他不少幫忙呢。龍門寺先生先是在緬甸打仗,後來在中國的滿洲待到日本戰敗。後來他成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戰俘。1952年被送到武昌,在一家汽車工廠里做技術人員,1953年,我母親回國時,才和他分手的……」

「噢,龍門寺先生,我記得!……他是身體很結實的一個人!我也很懷念那段時間。」

多惠子再次肯定地回答。遼子的心,不禁劇烈地跳起來。

「您在武昌,和他見過幾次面?」遼子問了一句。

「嗯。玉枝和龍門寺先生認識時,我們當時都正好在醫院裡。」

「是的,我母親也這樣說。」

「我是1951年在醫院裡當護士的。玉枝也是1953年在那兒工作的,中國解放後,時局基本上穩定下來了。」

「佐地阿姨在中國東北的日本殖民地上,生活了很久嗎?」

遼子想早點知道龍門寺的事情,但一看多惠子,正在全身心地回憶起當年的事情,便換了一個話題。

「我是1943年,一個人到達偽滿洲國的,在那之前,我在神戶的一所小學當老師。當時我父親的一個熟人,在偽滿洲國的本溪湖,辦了一所日本人的學校,因為教師不足,這才……」

「就您一個人嗎?」遼子問道。

「是的。因為我父親也是一名教師嘛。我受父母的教育,也願意從事教育事業,便一個人去了偽滿洲國。」

「對不起,佐地阿姨好像,和我母親是同樣的年齡吧?……」

「我是1925年生的。」

這樣算來,她比玉枝大5歲。

「戰後我也被解放軍扣押了。然後去了塘沽、天津等地,一直南下。我在醫院裡打過雜,在託兒所里當過保姆,在北京還當過藥劑師。玉枝被扣押以後,一直在中國北方轉來轉去。我們經常可以見到面呢!但去南方的人都是比較老實,沒有特別的歷史問題。」

「當時您不想回日本嗎?」

「哪能不想。那時每天都想回日本。不過我那時還年輕,新中國剛剛成立,正需要建設人才,我覺得正好可以幫助中國做些工作;而且,那時候中國提倡婦女參加工作,還建了不少託兒所。從1948年開始,我幹了不到4年的保姆工作,還給我發工資,並經常向我表示感謝,一點兒也沒有把我當戰敗國的國民對待。而且1949年,他們共產黨還給過我回國的機會呢!……」

「混蛋!……這是他們的赤化!……」遼子很想張口痛斥這個女人。

「從1946年開始,日本國內的日赤公司,就承擔了集體返日的運輸業務。當時有相當多的人回國吶!……」佐地多惠子感嘆道,「由於人多,當時確定老年人和病人先走,年輕的後走。那時我也正想留下來……真的。」

當時龍門寺也被勸說著,又留下了兩、三年。遼子記得母親這樣講過:「因為日本的侵華戰爭,在滿洲的日本人中,也被幫助中國打仗的蘇聯兵欺侮過,因此他們的思鄉回國情緒特別嚴重,但我們沒有受過這個苦,所以,想在中國先工作十年八年的,當時也是青春的衝動吧……」

多惠子那雙浸滿熱淚的雙眼,望向窗戶外面。

「那您是1951年到的武昌醫院吧?」

「對。當時託兒所已經走向正軌、又成立了護士培訓所,所以他們要我去那兒。」

「您是在那兒見到了我母親,和龍門寺先生的?」遼子又把話繞了回來。

「是的,那好像是1952年的春天吧。那時龍門寺先生住了院……對了,不是,是龍門寺先生的一位朋友,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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