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親的秘密

一過夜裡10點鐘,醫院裡便變得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了。

而從窗根下的那片松林之中,不時地傳出沉重的風聲,和隱約可以聞及的、從堂津灣傳來的陣陣海潮聲。

病房裡有三張病床,除了遼子母親之外的另外兩名患者,從剛才就平靜地入睡了:其中一人,是因為交通事故受傷的年輕女性;另一名是因神經痛,而長期住院的、60多歲的老婦人。

也許是氣溫下降了,或是暖氣不熱了的緣故,遼子感到腳底下有了一股寒意。

為了去取來一條毛毯,遼子稍稍挪動了一下椅子;但這細微的聲音,也使得病床上的玉枝睜開了眼睛。她那雙由於發燒而顯得渾濁、暗淡的眼球,遲緩地動了一下,她在搜尋著遼子,遼子把臉靠了過去:「疼嗎?……」

玉枝疲憊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說她在忍受著痛苦的折磨。晚上8點左右,大夫在巡診時給她注射了止癰劑和鎮靜劑,也許還應當有效吧。

「水,給我……」玉枝艱難地吐出了一句話。

「噯!……」

遼子抬頭看了一眼掛在床那頭的吊瓶,透明的藥液,正通過細細的塑料管,有規律地一滴一滴地落下,進入到玉枝腳面上的針頭,再進到她的體內去。這條在她的左腳腳面上,切開的靜脈輸液通道,24小時從未間斷過,可是,玉枝還是感到喉嚨乾渴。

「大夫說,不能喝水的……」

「就一口……喝一小口!……」玉枝眨巴著眼睛懇求著。

遼子只好把床頭柜上的一個盛藥片的小碗,悄悄地端到了母親的嘴邊。

玉枝像好久沒喝水了的樣子,喝了一口也不讓拿開。

「再來一點兒吧!……」她不依不饒。

「可是,剛才都……」

「嗓子里像是有沙子一樣,話都說不了……」

「可大夫都交代了呀!……」遼子一臉無奈地說。

於是,玉枝用她那模糊的視線,盯了一會兒遼子的臉,然後,把目光移向了天花板。又過了一會,她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喃喃說道:「遼子,你且過來一下!……」

遼子的心裡,不由得一驚。她倒不是由於玉枝要說什麼,而感到心情緊張,而是對母親的意識,一下子恢複得這麼好,而感到有些不安:也許,這就是人們通常說的那種「迴光返照」吧?

忠谷玉枝因為煤爐意外失火,而導致下半身的燒傷,於前天——也就是1月18日晚7點多,住進了這家醫院。

玉枝是佐賀縣唐津市,一家機械製造公司職工宿舍的廚師。前天晚上,在職工食堂里,她用小型油泵給火爐加油時,一下子加多了,當燃料油遇到了爐子里的明火,便一下子著了起來。雖然被三名趕早回來的員工,用滅火器撲滅了火,可是,玉枝從胸部到大腿,都被大火燒傷了,她被送到這家外科醫院,正在保育院上班的女兒遼子,得到了通知以後,也馬上趕來了,並住下來陪床。

第一天的夜裡,玉枝看得出自己的傷勢,比想像的要嚴重得多。她的患部、被纏上了厚厚的襯衣一樣的繃帶。一邊輸著液,還要她絕對地保持安靜。但是,那時候,她的意識十分清楚,嘴裡也能說話,還可以把當時發生事故的過程,詳細地對遼子和公司的來人說明白。

但是,大夫擔心萬一發生不測,便悄悄地對遼子講:雖然這會兒看她精神很好,但由於她因燒傷,壞死的皮膚已經為「三度」,並且,超過了全身皮膚的三分之一,日後肯定會出現,由於皮膚的呼吸功能下降,患部的蛋白質分解,代謝產物蓄積而造成的尿毒症。如果她的意識,一旦出現了朦朧不清,就一定要多加小心……

果然,從昨天開始,玉枝就發起了高燒,似乎疼痛也加劇了,平均6個小時就要注射一次止痛劑。

「遼子,過來。」玉枝用比剛才更加清晰的聲音說道。

遼子順從地拉過一把椅子,向母親靠了過來。玉枝輕輕地調整了一下呼吸,目光緊緊地盯著昏暗的天花板。

「遼子,還記得你父親嗎?」玉枝問道。

「啊,記得呀!……」遼子笑了起來,「原來是問這個呀?……」

遼子那位46歲的父親,名字叫作忠谷君雄,在1965年秋因病去世。那時遼子剛滿12歲。雖然過去了14年,但那時遼子已經是小學六年級的學生了,因此還記得很清楚。

忠谷君雄在唐津的青果市場工作。他不愛講話,是個受同事喜歡的人。關於他,遼子雖然想不起更多的事情,但遼子清清楚楚地記著:父親的同事們,常常把自己放在自行車前面,帶回家裡的情景。玉枝點了點頭。

「那麼,你的戶籍本上,寫得是你父親的養女一事,原因你也知道了?」玉枝又問道。

「嗯,父親和前妻離婚了,然後他從戶籍本上遷出後,媽媽和他正式結的婚……是吧?」遼子笑吟吟地點頭道。

戶籍本上是這樣記載的:玉枝於1955年,帶著女兒遼子與忠谷君雄結婚。由於這個原因,君堆與遼子便構成了養父女關係。也就是說,遼子成為了君雄的養女,但是,遼子自從懂事以來,就確信:忠谷君雄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直到她上高校、辦理入學手續的時候,她需要交艙戶籍證明,她才發現戶籍上寫得是「養女」一詞,並向母親進行了詢問。

說來話長……

遼子的母親玉枝,13歲時在中國的東北部、一個被稱為「偽滿洲國」的地方長大。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由於日本侵華戰敗投降,必須無條件地全部撤離中國,她再撤離時與家人失散了。玉枝便於1952年一個人回到了日本。

玉枝回到了父親的老家佐賀不久,便經人介紹,與忠谷君雄相識,並於1953年秋天生下了遼子,但事實上,他們一直以「事實婚姻」的形式生活著。之所以一直到1955年,玉枝和遼子都未能入籍的原因,就在於君雄曾於1946年結過一次婚,但他的妻子於1951年年底,突然去向不明了。

當時的日本法律規定,配偶去向不明三年後,本人方可單方面宣布離婚。但是,婚姻關係繼續存在,從而不得再結婚。君雄和玉枝說好,萬一妻子突然返回,也要和她辦理離婚手續,然後再與玉枝結婚。

然而,他的妻子一真沒有下落。於是,忠谷君雄便於1955年,單方面宣布離婚,玉枝也人進了他的戶籍本,此時遼子巳經兩歲了。這樣一來,玉枝在入籍之後,遼子只能以「養女」的身份登記在籍。

遼子對當時母親的這種解釋,幾乎沒有一點兒異議就接受了。遼子長得很像母親,在她的記憶中,和父親君雄卻不大相似。儘管如此,她也從未懷疑過,母親說的話的真假。

玉枝歪著頭,把目光轉向了遼子,她用包裹著繃帶的手,把身上的毛毯拉了拉,嘆了一口氣說道:「那時我說的是假的呀!」

「什麼?……」遼子吃驚地望著母親。

「媽媽乘『白山丸』號,從上海出發的時候,不是1952年,而是1953年的春天。早先我說那是1952年的事情。回國後剛剛半年,就生下了你。你死去的父親,是在1954年認識、並於1955年才結婚的呀!……」

「這是怎麼回事兒?這樣的話,那戶籍的事情……」

「至於戶籍嘛,還是那樣的,是媽媽帶著你,入了你父親的戶籍的。」

遼子一下子無話可問了。她雖然感到十分奇怪,但馬上就聽明白了母親的話。

玉枝的雙眸中,飽含了熱淚,她再三抬頭看著遼子。她那乾燥而失去了光澤的雙唇,微微一動,又一字一頓地說下去。

「你是我在偽滿洲國的時候,就懷上了的種,真的呀!……」玉枝嘆息著低聲呢喃,「遼子,你真正的父親是別人!……」

自從母親和自己講了那些話後,遼子又結合自己,了解到的一些情況和知識,對玉枝的前半生,有了一個大致的輪廓。

玉枝是在她13歲的時候,也就是1941年,由雙親帶著到達了滿洲的。父親是在鞍山的制鐵所工作,一家人都住在遼陽。玉枝是獨生女。她從當地的高等女子學校畢業後,便進入了護士學校。

1945年4月,日本侵華戰爭的敗局越來越明顯。剛剛是護士學校學生的玉枝,被征去到興城的陸軍醫院,當了一名救護護士。隨後,她那已經50多歲的父親,也被強征從軍。

1945年7月,玉枝在遼陽的家受到了空襲,聽說母親被炸死了,隨後日本政府宣布了無條件投降。戰爭結束了。但是,從此她和父親失去了聯繫。玉枝所在興城日軍陸軍醫院,也被接收東北的中國共產黨軍隊扣留、整編。在那之後的八年間里,他們同東北抗日聯軍——在那以後,便改稱為「中國人民解放軍」——一起,轉戰安東、瀋陽、北京,但基本沒有離開中國的北方。

1952年他們全體南下,玉枝則留在了武昌的醫院裡工作了。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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