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假寓

「你是在發抖啊!」

各務徹夫對麻子體貼地耳語道。

麻子輕輕搖了搖頭,不過當意識到自己埋進各務懷裡的上半身在發抖時,她更加用力地摟緊了對方的脊背,臉也緊緊地靠在對方的白色襯衣上。她聞到了對方身上散發著的氣味,這是男人的清潔的體臭味和有點類似於桅子味的刮臉化妝水散發出的令人陶醉的香味……

各務也再一次緊緊地抱住了麻子。

一瞬間,兩人的頭腦內簡直成了一片空白,他們完全陶醉於同一切現實隔絕開來的幸福之中。

當兩人再次分開時,麻子眼裡不知不覺地又噙滿了淚水。

各務望著麻子,用手指尖輕輕地拭去她那白皙的臉頰上掛著的淚珠。每當幽會時麻子動不動就掉淚,各務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了。不過今天她臉色蒼白,看上去顧慮重重,這引起了他的不安。

這裡是靠近井之頭公園的一家小型旅館裡的一個單間。秋天的紅彤彤的夕陽透過綉著花邊的窗帘灑進室內,從窗外偶而傳來乾燥的風聲。

今天是自在善福寺的芳鹿庄共度一宿之後的第6天。根據各務大學裡的課程安排及麻子的實際情況,平時兩人最少10天才能見一次面。可是麻子今天就往各務的學校里打了電話。因為今天是星期六,她約好了與早下班的各務在這裡碰頭。

以前麻子給各務打電話時,語氣總是非常溫柔,可是這一次卻一反常態,這不禁令各務心裡忐忑不安。

「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麻子搭拉著眼皮,屏住呼吸回答道:「我好害怕。」

然後用依賴的目光看著各務,接著說:「我總覺得好像我丈夫全都看出來了……」

「他對你說什麼了嗎?」

「沒有,並沒有說什麼,不過……近來他看我時,不知為什麼好像在冷靜地觀察我……」

這麼脫口一說,麻子又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不由得心裡緊張起來。丈夫桂木謙介目前正集中精力致力於群馬縣E工廠的公害糾紛問題。他身為總公司的總務部次長兼工廠次長,在這類問題上不會不成為眾矢之的的。

另外,就他本身來說,從公司買地建廠時起,一切都是由他一手操辦過來的,對於公害這類的問題,恐怕他比公司內的任何人都敏感得多。正因為如此,自從今年2月份開始因設備操作失誤引起矛盾激化以來,他就是回到家裡也神情緊張得簡直就像面對敵人一樣,甚至就連那雙銳利的眼睛深處也總是流露出異樣的激情。

然而,麻子最近開始意識到,近來丈夫的眼神有時目不轉睛地在自己身上停留很長時間,真有點不可思議。而且,其他的時候,比如看電視或眺望院子里的樹木時,雖然他心裡總掛著公司的問題,但是只要他看見麻子,他的思緒好像又全集中在麻子身上。這難道是由於某種特定的疑慮而造成的嗎?

想來也真令人覺得好笑,以前麻子一心撲在丈夫身上,希望換取丈夫的感激或安慰的話語,哪怕一點點也好,然而當時丈夫的視線總是漫不經心地從麻子身上一掃而過。可是,一旦麻子感情轉移,開始游向一個秘密的世界時,他卻非常細心地觀察起麻子來,簡直就像準備審訊犯人一樣……

麻子面帶愁容地將目光落在了榻榻米上。各務默默地注視了麻子一會兒,然後「哈哈哈」地很勉強地爽聲笑了起來,接著又說:「因為你這人太膽小了,是心理作用吧。我們這麼小心,別人根本不會發覺的,而且你丈夫現在根本……」

他正想說你丈夫根本就沒空兒注意你的情況時,卻不由得又閉佃不說了。身為麻子的秘密情人的各務也在同一公害糾紛中擔當著一個重要的角色。萬一這事敗露了,恐怕會使問題深刻、複雜到若干倍。這個問題也會直接關係各務自身的處境。

當初,糾紛雙方通過縣衛生部向各務的教研室提出對共立電化工廠周圍的地下水進行分析的邀請時,他感到不知所措。儘管他人很正直,但是若可能的話,他真想給予拒絕。那是今年5月份的事了,當時他與麻子之間的事已經發展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並且,他當時已經知道麻子的丈夫在這個問題上可以說是站在代表公司一方的立場上。

但是,群馬醫大在當地是唯一的一所國立醫科大學。儘管現在教授缺員,但該校的公共衛生學教研室長期以來已取得了優異的成績,就是在全國範圍內也得到了好評。以工作的角度來說,他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這次地下水分析的邀請。而且,拋開與麻子之間的關係,一種非干不可的責任感也在支配著各務本人。

他與該教研室的助教等四名工作人員根據氣體色普法進行了地下水分析,並且通過盡量參考有關胺類化合物研究的先例進行了慎重的研究。三個星期後他們寫出了研究報告。

其結論是:共立電化公司的工廠廢液中含有的環乙胺是造成最近農作物急劇受害的原因之一。這一點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但不能斷定它是唯一的或是最大的因素。一句話,其結論定為「合成公害」。

受害者聯絡協議會一心想把共立電化公司定作主要攻擊對象從而向其索要高額補償,這個報告可以說對他們是極為不利的,而對於公司這一方來說卻再好不過了。

當這個報告公布後,麻子曾有一次用極為擔心卻又很委婉的措詞問過各務:這次的報告內容是否有麻子在裡面起過作用?哪怕只有一點點?

當時他直率地望著麻子的眸子,用平穩的語調回答道:「你根本不用操心,若不放心的話,我詳細地說給你聽。從當地的地下水中,當然化驗出了環類鹽酸鹽、炭酸鹽,另外還化驗出了醋酸、己酸等酸類物質。而且,還有三氯乙烯、三氯乙烷、各種農藥等等。三氯類及農藥是由共立電化公司附近的幾個小型化工廠生產出來的,而且這些藥品對於植物和人體等具有與環類同樣的害處。這樣的話就是數量的問題了。確實從分析的結果來看,環類鹽約有200ppm,量最多。不過,另一方面,環類具有在土壤中分解非常快的特性。綜合這些條件考慮的結果,應該視為所有物質的合成公害最為合適。」

經各務這麼詳細一解釋,麻子好像暫且放心了。

「本來當生物作出某種反應時,儘管這種反應是由各種各樣的原因引起的,然而其反應的方式是很單調的。好比人的咳嗽,從病理學上來講,咳嗽的原因是各種各樣的,但是人體只作出咳嗽這同一反應。反過來說,僅靠咳嗽本身就來推斷引起咳嗽的真正原因,實在太困難了。……」

「……」

「受害者團體對這次的分析報告當然是不會滿意的,對於新聞記者來說也是不能接受的。他們對於任何事情總想弄個一清二白,因為這樣就容易打動人心。尤其對於公害這類問題,人們總認為越嚴越好。……但是,一回到學術問題上來,畢竟還是應該純粹地著眼於研究對象,絕對不能下沒有確鑿證據的結論。我總認為這是我們的良心……」

各務此時對麻子說的這番話並沒有任何謊言,但是社會上的人及新聞機構不見得以完全肯定的態度來接受各務他們的分析報告。眼下,受害者一方正在攻擊群馬醫科大與共立電化在背地裡搞聯合,也許還有不少局外人對此持懷疑態度。

據說,聯絡協議會對各務等人的分析報告不滿,正著力向東京大學發出再次進行地下水分析的邀請。

在這節骨眼兒上,萬一各務與麻子的關係被世人知道了!——其桃色新聞恐怕肯定會使他們兩人,另外還有桂木謙介,陷入身敗名裂的境地。

突然,這種預感從他心中掠過,這事說不定有一天會發生。各務抱著麻子的肩膀,微微地移動了一下身體。

如履薄冰的感覺或許正是這樣的。他也深知自己只要與麻子分手就沒事了,但自己在感情上無論如何也辦不到。他已經37歲了,可直到今天才開始切身體驗到這種不可思議的矛盾。離開了麻子,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真無法想像該如何生活下去。30歲的時候,他對恩師的侄女多少有些好感,於是就結婚了。可是生來病弱的妻子,連個孩子也沒給他留下,兩年後就匆匆離開了人世。從那之後,他沒有再婚,與當過東京某大學的副教授而今已退休的父親還有母親三人繼續生活在一起。

與青梅竹馬的麻子分手已過了大約20年。20年來,他感到生活得很空虛,簡直像生活在超現實的環境中。現在再設想一下今後失去麻子的生活,將和過去的20年有什麼不同呢?最近各務有時心想:自己的人生不是靠一種無形的自然的紐帶與麻子牢牢地結合在一起的嗎?

如果硬要和麻子分開的話,反而會使他自暴自棄,結果會一無所有。想到這裡,他打算將自己的行動正常化。今後小心點就是了,今後也將繼續這樣,只要小心謹慎的話……!

「哎,你別說了。」

各務用手撫摸著麻子的嘴巴,讓她看著自己。

「好不容易才湊到一塊兒,不要再提一些令雙方都不愉快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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