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影子的喘息

島尾丈己抱著四五張剛買的印染版樣和三桶染料,高高興興地和剛放下客人打來的訂貨電話的染料店老闆打招呼:「夠忙的呀!」

「嗯,托您的福!從10月份的傳統工藝展開始,11月份的縣展、工藝創作展,到現在的富士屋商場的巨匠展,各種展出就接連不斷。對於我們商家來說,秋天可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季節喲!」身穿印有醒目字型大小的工匠短上衣的店主喜氣洋洋地應聲答道。每逢金秋時節,各類工藝美術展覽會紛紛出台。各類美術團體的會員及自由創作者都踴躍參展,要在秋季美展中一顯身手。因此,各種印染材料的銷路好得驚人。

「巨匠展啊……」島尾彷彿被這個熟悉的字眼所牽動,反覆地叨念著。那是老字號百貨店——富士屋商場於四五年前開始主辦的一個展示會,主要是展出五至七名左右的知名染織工藝家的新作。展出的內容有:友禪、染版、線綢、紅型以及價格由100萬日元至1000萬日元不等的和服、衣帶、屏風、染繪的畫框等等。一般來說,這些展品都將在五大城市巡迴展中被銷售一空。

在百合澤平稱之為終生事業的《源氏物語五十四帖》的業已完成的作品中,評價最高的《玉鬘》就曾參加過第二次巨匠展。此時一想起有關百合澤的這些往事,自己竟不由得有些傷感,島尾自己也有些詫異了。難道人的記憶就是這麼容易被歲月風蝕的嗎?不,也許是自己過分急切地想忘掉那段記憶,結果那段記憶便像被漂白的染布一樣,色彩難辨……

島尾現在已經很少回想起那天發生過的事了,因為這三個月以來,他既沒有看到有關百合澤平的報道,也沒有聽到任何風言風語。人們依然只聞其大名,而對發生在他身上的慘禍一無所知。這一切在島尾看來,便顯得格外蹊蹺了。

毫無疑問,與百合澤關係甚密的人們——夫人及三位弟子,他所屬的美術團體同仁、親朋好友、商場的美術部長、和服製造商……等等,對於發生在百合澤身上的某種「變故」,一定是有所了解的。那麼,他們所了解的內容又是怎樣的呢?換言之,事情的真相又是怎樣被瞞天過海地掩蓋起來而不被眾人生疑的呢?亦或是大家都對真相三緘其口嗎?不,那可說不定。也許只是湊巧沒傳到島尾耳朵里罷了。

要是問問百合澤身邊的人就能搞清楚了……然而,島尾卻拚命克制住自己,不從自己口中泄漏半點兒有關百合澤的話題。雖然島尾生性就是個沉不住氣的人,實在不堪忍受這種為保全自己而隱忍過活的日子,但好歹他還是咬緊牙關熬過了這三個月。

只能假定結果是這樣的:百合澤的屍首被野狗叼走,從此杳無蹤影,不明真相的苑子夫人便向警方提出尋人申請,於是,警方暫不公開此事,先進行秘密搜尋。那麼在這樣的時候,自己若稍有不慎的言行,就可能會被他們盯上。這樣想著想著,島尾的心裡不覺已被恐懼和警惕所籠罩。更何況,自從被百合澤趕出師門,島尾的居所也遠離了百合澤的勢力範圍。島尾周圍的人似乎都對百合澤知之甚少。就算有,也就是這家印染店老闆了。

近年來的工藝品熱,使從事這個行業的人員驟然增多。百合澤長年以來只買這家店的貨。這也許是因為這家店不僅貨好,而且離他的工作室也很近的緣故吧。島尾有時也騎自行車來這裡購買他在公寓里開設的面向家庭主婦的印染教學所用的材料。像印染用的紙版,認定一家的產品,用熟了就比較順手。另外,購買成套教學用的材料的話,還可以打折。島尾將這些打過折的印染材料再以市價賣給他的學生,也可以賺進不少錢。

他將裝得滿滿的購物袋抱在胸前,看了一眼店主那發亮的禿頂,而店老闆則還是那樣爽朗地、愉快地望著他。

「要不要問問他?」……島尾不由得這樣想,也許偶爾打聽一下百合澤的消息,反而會顯得自然些?緊接著,下面的話便脫口而出了。島尾感到他正邁過那道警戒線。

「說起巨匠展,今年百合澤先生也有作品參展嗎?」

「這個嗎……」老闆微微皺起了眉頭,搖搖頭說,「好像今年不參展了。聽說連傳統工藝展也不參加了呢!」

「這又是怎麼回事兒呢?」

「好像是身體狀況不太好。」

島尾微微點了點頭,一言不發,一種沉重的衝擊正向他的心頭壓來。

「說起來,往常先生一個月里總有那麼一兩次在外出的時候順便路過這兒買點兒什麼東西的,可是這一段時間以來,光見弟子們來這兒,卻沒見先生來,所以前些天先生的弟子來這兒買東西的時候,我就問了問這事兒。結果,說是先生身體不適,住進了醫院什麼的……」

「唉?哪兒不好啊?」

「好像說是得了腦血栓。」

「腦血栓?那,是什麼時候住院的呢?」

「這個嗎,好像那個弟子也不太清楚似的。」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事兒的?」

「就在前些時候……不過,說起來也有兩個多星期了吧。」

「是嗎!——我是根本不得而知呀。」

「哪裡!這事兒好像沒讓往外傳呢!只不過,因為近來沒見百合澤先生在公開場合露面,有時也聽有人猜測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

看來,百合澤平的「失蹤」一事,對外仍舊是秘而不宣的。苑子夫人似乎依然向丈夫身邊的弟子們隱瞞著「百合澤出去散步後一去不返」的事實。不過儘管如此,在這過去的三個月里,外界一定也開始對此表示懷疑了。結果,夫人只好借口「因腦血栓病發住院了」來搪塞弟子們及周圍的人吧。

也許夫人根本不願承認百合澤已經死了。假若丈夫還活著,那麼有朝一日,「失蹤」的丈夫重返家園,則恐怕也不會太惹人注目。苑子夫人是極力想在面子上糊弄過去的。不過,當終於再也無法掩飾百合澤的神秘失蹤的那一刻到來時,夫人就將不得不向世人公布丈夫自5月28日起便行蹤不明的事實了。

百合澤的妻子苑子是他師從的印染界泰斗、素有國寶之稱的老師的獨生女兒。非常重視名譽的苑子夫人被世人作為賢妻而稱道。而她目前所作的一切,在島尾看來,倒真是符合她一貫的作事風格。

島尾蹬著自行車上了緩坡。在那對應著百合澤工作室及那片雜樹林的路南,有一條通往高速公路的岔路口,往北有一條小路。沿著這條路往前,就是島尾所在的新興住宅區。從路旁的樹影間,可以看到正在施工中的公寓住宅樓。這條路上少有人跡。此時西面的天空布滿烏雲,雖然才下午3點,可是看上去天色像已接近傍晚時分,這氣氛讓人覺得有些忐忑不安。

今年夏天雖然也熱了一陣兒,不過秋天倒是早早就君臨了大地。梅雨期漫長,過了9月雨還下個不停。百合澤的屍首可能正在某個不為人知的窪地或地洞里漸漸腐爛吧。島尾不知道人的屍首要費多少時日才會化為白骨,但他想百合澤的屍首也許早已是一堆白骨了。日後即使被人發現了,那也已很難辨別是不是百合澤的屍首了。就算通過身著的衣物辨清了身份,可也很難考究死因了。極有可能判定百合澤一開始就是被野狗突襲而死的。不管怎樣,把島昆作為殺人嫌疑犯進行罪行立案的可能性應該說近乎於零了……

蹬著自行車的島尾想到這兒,不由得又像個運動員似地奮力猛蹬起來。此時的他,正由於吃了定心丸而變得洋洋自得,格外興奮。

事發後過了一個星期時,他特地去林中的「現場」看了看,回來的路上又偷偷窺視了一下百合澤家的院子。那時,當認出放在門旁的百合澤的木屐和拐杖時,他驚恐萬狀地逃了回去。不過,好像那也沒什麼特別的意義,或許是碰巧放在那裡的另一支拐杖,要麼就是因為自己過於心虛而一時產生了錯覺吧……

這時,一股強勁的風吹來,島尾跳下車子。他又點了點放在車把前面的車筐里的染色材料。車筐上纏著麻繩,紙版又都包在塑料袋中,不必擔心會被雨淋濕。

已到了三岔路口,島尾若回公寓的話,應該走右邊的那條道兒。他剛踏上車就又跳將下來,然後兩隻胳膊一使勁兒,又踏上車子騎了出去。他上了左邊那條道兒。左邊的道路坡兒比較陡,在最陡的山腰處,坐落著百合澤的工作室。他要去看看那失去了主人而歸於沉寂的工作室。他這樣想的時候,心中不禁湧起一種陰險的快感。

沿著坡道建造的舊式高級住宅和低矮的院牆依次映入眼帘。百合澤的住所及工作室就位於內側。空氣中瀰漫著桂花的芳香。聞著這股香味兒,島尾的胸中再度湧起一種奇妙的懷念。與此同時,那種逝者如斯夫的感慨亦湧上心間。出事那天,百合澤家的院落里綻放著紫陽花,也許不管發生了多麼古怪的事情,歲月之河終將把一切沖刷得乾乾淨淨……

百合澤家的房門緊閉。沿著門前那道籬笆牆,可以看到工作間的入口。這裡有一條私家小路,在路的盡頭安著一扇粗重的木柵欄門。

島尾把自行車停放在這人車罕至的道路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