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學醫院

明媚的陽光透過南住院樓七層特別護理室那潔凈的玻璃窗撒滿了整個房間。乾爽的輕風拂動著擺放在陽台上的觀賞植物的葉子。從枝葉間往下看,遠遠地可以看到包圍著神社那一帶的森林。此時,正從那個方向傳來陣陣布谷鳥的清亮婉轉的啼鳴。

M市的國立M大學的醫學部附屬醫院坐落在M市南部的一個幽靜的住宅區內,佔地面積相當大。在醫院附近,點綴著眾多的公園和神社,因而雖處在住宅區內,卻依然可以切身地感受到四季的變化。

在一間類似於飯店套間那樣的擁有兩個房間的病房門前,響起紺野副經理和他的秘書中西與多賀谷的妻子互致問候的聲音。雖然只是些司空見慣的客套話,可是在多賀谷聽來,從副經理紺野說話時那獨特的鼻音以及流暢的語調里隱隱約約地感覺出他對目前這種情況感到很滿意。

躺在病床上的多賀谷德七緊咬牙關,想以此來減輕那遍及周身各個部位的疼痛,但是一聽到副經理告辭後關上房門的聲音,便又開始低聲地呻吟起來。

「過來,給我揉一下。」女護理員馬上快步走到他的床邊,開始在他的腰部和大腿部進行按摩,而多賀谷緊跟著又是「啊」的一聲痛苦的尖叫。伴隨著這種叫聲,一種絕望的恐懼感又一次湧上他的心頭。他這病一開始先是周身上下極度疲乏無力,且右肋下方的腹部隱隱作痛,緊接著,關節痛也開始無情地折磨著他,而現在這種周身性疼痛正愈演愈烈,讓他感到莫非自己已是來日無多?他是多麼想迎來一個感覺不到疼痛的黎明啊……

妻子房江回到病房後,關切地望著病人。

「有點兒累了吧?」

「……」

「是不是覺得嗓子有點兒干,吃點兒甜瓜怎麼樣?」

——多賀谷只是眨了眨眼睛,表示不要。

剛才來客人的時候去了隔壁病房的護士也湊過來說:「如果總是這樣不想吃東西可不行的喲。」她是俯下身對多賀谷說的。

然而現在的多賀谷,不要說食慾了,就是平時最愛吃的東西放在他眼前也會讓他生厭。對於這一點,護士早就了如指掌了吧。多賀谷覺得周圍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在違心地說著毫無意義的話。

「以後我去勸勸紺野先生,讓他少來幾次吧。我看你一直都在強打精神,這樣的話,更容易感到疲倦。」護士給多賀谷輸液時,房江不太高興地叨嘮著。最近這段時間裡,本來是連親朋好友都懶得見,一再謝絕探病的,可是每當公司的副經理前來探望,多賀谷便得在病床上直起身子來,同時中斷輸液。房江對於多賀谷的這一舉動頗感費解。

多賀谷聽著房江的嘮叨,反而目光一閃:「德一郎今天來嗎?」德一郎是他的長子。

「哎,說是下午有個會議,會議結束後準備先到新樓那邊看看,然後再到這兒來的,也就是在4點來鍾吧。」

「是嗎。」多賀谷抬起頭看了看牆上的掛曆。由於在掛曆上將過去的時日都划上了「×」的記號,所以一下就能知道今天的日期是9月4日星期二。那麼從他入院那天起,已過了兩個半月了,新樓那邊的建築工程似乎已經進入了外部裝修階段。

在病床上的多賀谷目所能及的位置上,擺放著包括新樓建成後的整個飯店的模型。這是由三棟亮乳白色的30層樓房構成的建築群,其放射狀的建築格局體現著設計者微妙的視角,中心部位的圓筒型的屋頂上,懸掛著新東方飯店的社旗。

現在只有其中的兩棟樓開始了營業。主體樓建於16年前。當時作為當地規模最大,且擁有嶄新的設計和現代化設施的高級飯店它曾廣為矚目,也是新聞媒介經常宣傳的對象。而在當時,能否將飯店經營得蒸蒸日上,則全憑著一人獨攬大權的經理多賀谷的能耐了。

不過幸運的是,新東方飯店自落成以來,業績呈穩步上升趨勢。不僅如此,在這16年間,多賀谷還在縣內的觀光地區建造了兩處分店。早在建新東方飯店的主樓的時候,一幅新樓的藍圖就已經在多賀谷的腦海中描繪出來了。他想以此完成飯店的全部建設,實現自己的夢想。

籌措資金和收買土地的工作於前年夏天就已完成了,從那一年的10月開始進入了建設新樓的運作階段。然而,就在距全部完工只剩下半年的今年6月,多賀谷卻一病不起。

照料他重新開始輸液後,護士便出去了。就在這時,又聽到了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房江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啊,是先生您……」多賀谷先是聽見房江的話音,而後,房江已回到自己的床前,「吉開教授來探望您。」

「噢,那真是太……」穿著一身合體的西裝的吉開專太郎步入了多賀谷的病房。

「承蒙您百忙之中還總是挂念著我的事兒……」在多賀谷蠟黃的臉上浮現出了無力的微笑。房江拿過一把椅子,吉開便坐在了多賀谷的床前。

「感覺怎麼樣啊?」

「唉,熬一天算一天唄。」聽著多賀谷滿懷痛楚的苦笑說出的話,吉開教授溫和地微笑著。吉開是國立大學醫學部腦神經外科教授,比多賀谷小6歲,今年58歲了。多賀谷與吉開是在一個當地政界要人的女兒的結婚宴會上相識的,至今交往已有十餘年了。6月初,當多賀谷感到身體不適,並決定在大學醫院接受體檢的時候,當即便給吉開掛電話一同商量了此事。體檢後吉開便安排多賀谷住進了特別護理室,從那以後,吉開教授至少每周一次亦或十天一次來這裡看望多賀谷。

吉開的辦公室就在對面的臨床研究樓里。

「雖然今年夏天暑熱逼人,可也是一場秋雨一場涼了,往後秋意漸濃,我想您的痊癒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吉開微閉雙目,他那平素銳利的目光此刻變得柔和起來,在他那優雅的唇邊浮現出了一絲微笑,這種從容不迫地對待病人的態度是富於醫生職業特點的。

「不知我還能不能出院!」

「當然沒問題,不過最好不要安排在太冷的時候,您覺得11月初怎麼樣?」

「真的可以那麼快就出院嗎?」

「當然可以。」吉開把手放在蓋著被單的多賀谷的腹部,鎮靜地點了點頭。

看著他那充滿自信的神態,多賀谷不由得想將吉開的話照單全收、信而不疑,但又轉念一想,自己已是病入膏盲、生死未卜的人了,所以吉開教授才會說出這種決斷性的回答來寬慰病人的心吧。多賀谷被這兩種可能性攪得心亂如麻、忐忑不安。

莫非自己真是患了癌症?不,也許那只是自己太多慮了吧……如今,多賀谷的心情已經徹底被這些對疾病的恐懼和疑慮所籠罩。

不過,多賀谷也知道,不管自己怎樣追問,吉開教授也是不會對他有什麼說什麼的,畢竟吉開不是他的主治醫師,另外他也不是那種在患者的一再追問下,一猶豫便將真實情況一五一十地說出來的性格。到目前為止,雖說多賀谷與吉開還僅僅停留在表面上的禮尚往來階段,不過,吉開已給多賀谷留下了德才兼備的近乎無懈可擊的美好印象。當然,多賀谷也聽到了有關吉開的一些傳聞,比如說他頗有些政治手腕兒,即將退休的他還將參與下學期的系主任的評選等等。但多賀谷認為這才更加證明了吉開教授在臨床研究方面是一位大家公認的具有相當獨創精神的果敢的學者。

多賀谷對吉開的態度是若即若離、敬畏兼而有之的。

吉開教授走進病房後,護理員便停止了對多賀谷腰部的按摩,走進了隔壁房間,而房江也好像去廚房那邊給客人泡茶去了。目送著妻子的背影離開房間,多賀谷又把目光投在吉開教授的臉上。他忽然間產生出一種脆弱的衝動,希望至少此時有人能聽一聽他的心裡話。

「先生……承蒙您素來鼓勵我與病魔搏鬥,但是,我還是對自己的病有所懷疑。當然如果真像醫生們所說的,我只是得了慢性肝炎,那倒是我杞人憂天了。近來,我常想,是追問妻子呢,還是拜託平石先生把真實情況告訴我呢?就這麼想來想去的,可實際上我又沒有了解真相的勇氣和承受力,真是慚愧!」吉開的臉上浮現出略感驚訝的神情,他又把頭微微靠近多賀谷,關切地望著他。

「不過,先生您可知道,我是多麼希望哪怕再多活一年,不,如果一年不可能的話,那麼10個月也可以呀。我就這樣向神祈禱著。您看,頂多再過10個月,我的飯店新樓就要落成了,我哪怕只看上一眼也就可以心滿意足地去了……可是,那也許只是一種慾望,慾壑難填啊……不過,我倒並不僅僅是出於滿足自己的慾望,也並非是出於對周遭的一切難以割捨。」

「……」

「如您所知,我的手下紺野君在這個公司里任副經理,我兒子德一郎任專務董事。紺野君不愧是個年富力強的人,也許也正因為如此,他也算得上是個頗具謀略的傢伙。但只要我一息尚存,他可能還不會有太明顯的舉動,不過一旦我撒手人寰,那小子肯定會志得意滿地操起公司的大權。德一郎再怎麼說也還太年輕,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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