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昔日的傷痕

睜開眼睛的時候,看了一下放在燈柜上的夜光錶,指針正指著四點二十分。進入淺睡後又過了兩個小時。

室內仍然一片漆黑,窗帘的縫隙還沒有透進黎明的晨曦。

早奈美在毛毯的下邊挪動了一下身子,看了看睡在旁邊的真淵。他把穿著睡衣的寬闊的後背對著早奈美,均勻地唿吸著。每當他從鼻子唿出空氣的時候,都發出一種特別的響聲,這也正是他熟睡的特徵。

早奈美的眼睛已經稍許適應了黑暗,把手伸到了床頭柜上,拉了一下檯燈的鎖鏈。拉了兩次後,點著了夜間使用的低光燈。

早奈美抬起了上半身,細細地觀察了一下真淵的睡臉。他緊閉著雙眼,好像睡得很實。早奈美看到他那額頭上和眼角上都刻有深深的皺紋的臉,突然在心底湧起一股無法形容的憐憫真淵的感情,在要湧出淚水之前,轉身下了床。她把毛毯重新給真淵蓋好,熄滅了檯燈,房間又變得漆黑一片了。她不出聲音地開了房門,悄悄地走出去。

當她來到廚房的時候,對面的起居室的門也被打開了,中澤突然從門裡出現。他的出現,使早奈美一驚。在起居室里,牆角那裡點著一盞電燈。他沒有穿睡衣,而是穿著白色的針織衫和像短褲一樣的東西。早奈美認出了這個人是中澤。

「你一直沒有睡著吧?」

中澤歪著頭,說:「你呢?」

「好像睡了兩個小時吧!」

「究竟出什麼事了呢?」

早奈美再一次轉過頭看了一下卧室的那邊以後,推著中澤,讓他往起居室里走。可是,他沒有動,順勢把早奈美拉進自己的懷裡,注視著她的臉。

「怎麼了呢?發生了什麼呢?」

在黑暗中,他們的視線交織在一起。早奈美吸了一口氣後,低聲地說:「真淵已經知道了啊!我們的事情。他早就發覺了,可是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今天的傍晚——不,已經是昨天——下午六點多,真淵和中澤和平時一樣從工作房回來了。晚飯後,他們在起居室談了工作,大約談了一個小時左右。隨著裝窯這項工作的臨近,他們有很多需要商量的事情。然後,真淵在去書齋之前,先進入了卧室。只有早奈美一個人在收拾餐廳。她整理完畢,急忙地洗了個澡。她下定決心要在真淵睡覺前說給他聽。

早奈美從洗澡間出來後直接走進了卧室。這時,已經換上睡衣的真淵正在放下電話的聽筒。接著他又撥了電話號碼。從他說的內容來看,對方好像是打算在今年11月舉辦個人作品展覽會的東京的那個百貨公司的美術部長。

真淵一邊做著筆記,一邊沒完沒了地說著。好不容易結束了這次通話後,他全神貫注地看著筆記,深深地思考著,然後把筆記放進了抽屜里,非常疲勞的樣子用手指揉著眼險,把胳膊肘支在了桌子上。

早奈美坐在化妝台前等了兩三分鐘後才對丈夫說話。她鼓起勇氣,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地說:「喂,真淵。」

「啊?」真淵不耐煩地回應著。

「真淵。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訴你啊!」

「什麼……?」

「喔……我馬上就說呀!」早奈美走近他,坐在了床邊上。

於是,正在用兩隻手揉著眼的真淵把手抬起了一點,說:「對不起,你能再稍等一等嗎?關於展覽會的作品集和拍照片的事,美術部長又提出了和以前不同的意見。這些事情,怎麼辦呢?要考慮好,必須在明天給他一個答覆。」

「是……這樣的話,那麼就往後推一推吧!」

真淵馬上站起來,走出卧室。他出去,一是為了考慮那些事情,再就是為了在書齋里寫日記。早奈美完全出乎意料地感到:丈夫像一個「怪物」。他這個人,不知為什麼竟那樣地認為:我要和你聯手把他殺掉,可是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真地投身到工作中,認真地思考自己的工作問題……

早奈美又回到起居室,把還放在那裡的茶杯等送回了廚房。在她做著掃尾的工作時,中澤從背後走過來,用兩隻手挾住了她的肩膀。在他要把自己的嘴唇印在她的脖子上之前,早奈美從他的手中掙脫出來。

「不行啊!今天晚上,先生還沒有睡覺呢!而且……」

中澤確實早已感到了早奈美的態度非同一般,說:「而且?」

「有什麼事了?」

「喔……可是,現在,還不能說啊!」

「什麼時候可以說呢?」

「先生上床以後,等他完全……不是睡著的樣子,而是真正地睡著了以後……」

「你說的『睡著的樣子』,是什麼意思呢?」中澤顯出驚訝的樣子,決定不再問下去了,說,「那麼,在凌晨的時候……四點左右,怎麼樣?在那個時候,我下來吧!」他說了這句話後,踏著急促的有節奏的腳步聲跑上了二樓……

早奈美把中澤推進了起居室,下定決心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他。可是,進了起居室後,他用身體告訴早奈美站在那裡不要動,而後自己走過去把那一盞電燈熄滅,又走回來。

「在這裡不好。萬一被先生碰上……,上二樓吧!」早奈美也感到了他的恐慌。中澤用力地握著早奈美的手腕一起走上了樓梯。

樓上的第一個房間是客人用的寢室。他打開了這個房間的門,讓早奈美走進去。在這個只有床鋪、桌子和一個柜子的房間里,早奈美瞬間便感到了整個房間都充滿了中澤的氣味。從七月末他住進這個房間以來,只在借給他吸塵器的時候早奈美來過一次,從那時以後,她再也沒有走進過這個房間。

他點著了檯燈,讓早奈美坐在桌於前的椅子上。他自己坐在了床上,把身體傾向她說:「你是說,真淵先生已經發覺了我們的事嗎?」

「喔……」

「他說什麼了嗎?」

「沒有。他這個人,什麼都不說啊!他發覺了,可是,他又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他就是一個能幹出這樣事情的人啊!……」

「可是……那樣的話,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這件事嘛,因為他都寫在筆記本里了呀!」

「筆記本在哪裡?」他以為早奈美現在就帶著這個筆記本,因此用那雙突出的眼睛看了看她的手。

「不可能帶到這裡來啊!先生總是把這個日記本放在自己的身邊。」

「那麼,關於這件事,他是怎麼寫的呢?」

可能因為受到了驚嚇,所以中澤的措詞也與平時不一樣了,變得粗俗了。他的鼻子因為緊張而有些抽動,旁邊的那顆黑痞子,在這幽暗的晨曦中也顯得很大。

「從札幌回來的那天晚上,他立刻就發覺了我和你的樣子有了變化啊!他決定一邊要看透在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一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觀察我們的發展。在日記中,也寫了一些沒有什麼抵觸的事情……啊,我完全被他矇騙了。我確實沒有想到他是一個那樣會裝模作樣的人。那麼,你對他的看法呢?」早奈美像責問似地突然抬起眼睛看了一下中澤,「你沒有注意到嗎?每天你和真淵在工作房裡一起幹活,就不知道他一直在觀察著你嗎?」

中澤沒有回答她的這個問題,問道:「真淵先生在寫著日記嗎?」

「是,自從搬遷到這裡以後,他一直都在寫日記啊!」

「除了這些,還寫了什麼樣的事呢?」他立刻就明白了早奈美說的「筆記本」就是真淵的日記本。早奈美也無力否定了。

「他已經生病了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的撓骨神經麻痹正在發展著。這件事,他也一直瞞著我啊!這次燒窯,也許是他的最後一次工作了,他最近常常這樣想,可是他卻有些想不通,也許就是這件事使他的心失常了。一定是這樣啊!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為什麼會引起這樣可怕的誤解呢?……」

早奈美用手捂著臉向著前邊倒下來。中澤伸手把她扶住,用力地讓她仰起臉來。

「你說的誤解?」

「他……他認為:我們兩個人企圖要把他弄死。他對這一點堅信不移啊!」

「他怎麼……那樣……」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那樣想。他一定是自暴自棄了……,而且,我們兩個人深夜到外邊散步,在晒衣場或陽台上談話的時候,可能他常在暗處偷聽,我們的那些談話使他產生了那樣的妄想吧?」

他從懷疑早奈美和中澤的關係的那一瞬間起就開始把自己的耳目集中到這兩個人的言行上來了。於是,他回到卧室,只作出一副睡著的樣子。在他們兩人下到沙灘的海邊相互擁抱時,或相互傾談時,他一定躲在暗處在偷看偷聽。早奈美每當想到真淵的這樣的作為時就想死在他的面前。

「我們兩人要把先生弄死……」中澤像在細細地品味這句話似地低聲說著。因為聲音壓得很低,所以早奈美聽起來就像挑唆她這樣做似的。

「我求你啦!中澤。你快點從這裡走開吧!」早奈美在用向敵人挑戰似的語調對中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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