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七個夏天

8月23日的早晨,真淵洋造為了趕赴札幌,在七點左右就駕駛著客貨兩用汽車離開了家。他去札幌的事,是他們三個人去了愛冠岬後的第二天的晚上,他突然決定的。

「明天,我要去一趟札幌。」

「啊!……為什麼又要去呢?」

「傍晚,函館的玉木打來了電話啊!他要我明天到札幌去一趟。好像他要到兄弟百貨公司,我也要找這個百貨公司的美術部長談點事情,也想見一見好久沒有見過面的玉木啊!」

玉木也是一位陶藝家,比真淵洋造小四五歲,在函館建有自己的陶窯。真淵雖然來到厚岸以後不再喜歡與人接觸,可是和玉木卻是關係密切的朋友,因為真淵洋造在東京的時候就認識他。每當自己燒窯的時候,總是要從他那裡請兩三個他的徒弟來幫忙,這已經成為慣例了。

「我順便還要去一趟醫院。」真淵摩挲著右手指,說。

「又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了嗎?」

「不,沒有。可是也該檢查一下了。」

「我也要去一趟吧?要買點東西放到冰箱里。」

過去,早奈美這樣提出和他一起去的時候,他一次也沒有拒絕過。但是,在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手放在早奈美的肩膀上,臉上帶著一些複雜的微笑,說:「情況是這樣的啊:玉木懇求我去和他商量一點事情。因此打算和他吃一頓午飯,如果你在場的話,那個傢伙也許會過於操心吧?」

「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就迴避吧!購物又不是什麼急事。」

「我當天就回來。不是乘最後一班飛機,就是它的前一班飛機。因為我要在家吃晚飯。」

真淵講得特別有力。因為從札幌飛往釧路的最後一班飛機是十七點四十五分到達釧路,所以他能在晚上七點左右回到家裡。因此,早奈美瞬間感到:不去也好。現在,她也不希望丈夫住在外邊……

送走了真淵後,中澤比平時略早地去了工作房。

「午飯,我在這邊給你準備,回來吃吧!」早奈美對著他的背影說。

中澤在十二點半左右回到家裡。他在浴室洗了臉和手,坐到了廚房的餐桌旁。這頓午飯,除了把昨天晚上吃剩的紅燒肉熱了熱外,還添了一道義大利沙拉。中澤對面的那個空著的座位是真淵的,但是,早奈美並沒有坐在這裡,她還像以往一樣坐在了她自己的那個在桌子一端的座位上。他們就這樣各坐各的座位一起用午餐了。中澤顯得非常拘束。早奈美看到他的這副樣子,便先開口說話了:「我丈夫的工作進展得順利嗎?他看起來好像在考慮著什麼,顯得有些憂鬱。」

「不,他在工作間里幹得還是挺起勁的啊!每天轉動著轉盤能做出二十個左右的作品。」(為了做好燒窯的準備,必須預先用轉盤做好陶胚。在燒成素陶後,還要上釉再燒——棒槌學堂注)

「你學到什麼了嗎?凈讓你幹活了吧?」

「不,不是完全讓我幹活。因為他說過,從九月起讓我使用轉盤做一些自己的作品。」

「是嗎?那當然很好了——可是,像你這樣一個年輕人為什麼那樣熱心地做陶瓷呢?比這更乾淨更好的工作不是有很多很多的嗎?」

「因為自己喜歡,所以也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我出生在一個窯業發達的地方,又因為看到了父親在做陶瓷器,所以從小的時候起就想:什麼時候能做出自己的陶瓷器呢?」

「你在離開你的父親之前,還在什麼地方學習過嗎?」

早奈美希望他能多講一些自己的家世,才這樣問的,可是,中澤兩眼盯著餐叉謹慎地回答:「我只是懷著一種期待離開自己的家的,期待著能遇到什麼新的東西啊!」他一動不動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頭瞅著早奈美。他那突出的眼睛,好像顯得更大了,「真的,我自己對我所做的一切也不理解啊!」

「……」

「我曾經想過:像太太這樣的人為什麼生活在這樣偏僻的地方呢?當先生關在工作間里埋頭工作的時候,太太又每天在做著什麼呢?」

「喔……家裡也有好多的事情要做啊!……在先生不工作的時候,就像前天那樣駕駛著汽車去兜風啊!」

「您的興趣就是兜風嗎?」

「先生在到了打獵季節時候還去打獵呢!這邊是從10月1日開始解除禁獵,在打獵的季節,他總是要去打兩三次野鴨子吧!」

「噢,裝飾在那裡的野鴨子就是先生的獵物吧?」中澤瞟了一眼起居室,「太太也打獵嗎?」

「我,不打。」早奈美搖了一下頭,中澤吃驚地點了一下頭。

「完全不可思議啊!真淵先生已經五十多歲了,因為他有一個為了工作的目的,所以住在這裡吧!可是,你還年輕,又沒有工作,為什麼要在這裡過這樣的無聊的日子呢?」

早奈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平時很注意禮貌做事很拘謹的中澤,不知為什麼說話的語氣從先前開始竟然有些變了。早奈美感到他不再把她稱作「太太」,而改稱為「你」了,難道這是他無意識地說出來的嗎?

「我已經沒有你那麼年輕了啊!」

「……?」

「我,今年已經三十一歲了。」

「那也只不過相差五歲吧!聽說你結婚來到這裡之前,做過女演員啊!」

「是從真淵那裡聽說的吧?」

「是在厚岸警察署,也能聽到他們在講太大的事。」

「那是七年多以前的事了,我曾經演過話劇,你還不知道這些吧?」

「你也偶而在電視節目中露面吧?因此,我還記得你的。所以我還真有點不敢相信呢!」

「……」

「可以說,在東京,你是一個置身於華麗世界的人,你那時還二十四五歲,竟放棄了那所有的一切,來到了這樣寂寞而偏僻的地方,當然,這正表明了你愛真淵先生……?」

在他那一直凝視著早奈美的眼裡,湧出了一般與以往不同的強烈地纏繞著對方的目光。他的目光,不僅混合著令人目眩的羞怯和憧憬,而且蘊涵著不聽到對方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誓不罷休的力量。

「越是華麗的世界,就越容易使人疲勞,就越想把一切的一切都拋棄了啊!」早奈美故意羅嗦一通後,放下了餐具。她把餐具送到廚房,然後又回來把咖啡倒進茶杯里,在中澤的面前放了一杯,自己端著一杯走進了起居室。

陽台上的玻璃門敞開著,涼爽的海風吹了進來。早晨還是一片蔚藍的天空,現在出現了白白的雲靄,淡淡的海霧已經悄悄地湧進了室內。

早奈美坐到了面向大海的那把椅子上。平時,在吃過午飯後,她總是要在這裡喝咖啡,坐上三十分鐘左右。

過了四五分鐘,她感到中澤走了進來。

「啊,海霧又把一切籠罩起來了啊!」

「在一天裏海霧一次也不出現的日子,好像一天也沒有過吧?」

「這樣有海霧的日子,要一直持續到九月!」

中澤把咖啡杯子放在了桌子上,走到了早奈美的身後,說:「——都市的生活,什麼都讓人討厭,想在這樣的地方隨心所欲地過日子的欲求,就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啊!……」中澤執拗地想把剛才的那個話題再扯回來,「我想,在這裡過個兩三年,還不至於寂寞吧?不,當然,不論你多麼愛先生,即使幫助他工作,可是也不能不會產生尋求什麼更大變化的想法吧?……」

中澤今天話多得令人吃驚。儘管談話的對象是早奈美,可是他像等待一個什麼機會似地硬要闖入她的內心世界。早奈美雖然作出了厭煩的樣子,可是在她的內心卻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希望把談話再持續下去的快感。每當他說話的時候,他身上的汗水氣味就會刺激她的鼻腔。

「可是,對照著我自己考慮一下的話,我也常尋求著什麼新的變化啊!不論是在自己的內心,還是在周圍的環境中。因此,我也走過了許許多多的地方。尋求這種變化的熱情,就是出自於年輕人的朝氣吧?」

「可是,我呢?好像已經不年輕了吧!」

「沒有這個道理!何況你還那樣地年輕,還那樣地漂亮。就是我來到這裡以後,每天見到你的時候,好像都會看到你肌膚那樣地柔嫩,那樣地光滑。」

中澤說話的語氣變得和藹可親了,聲音也是真實的,不帶任何一點虛偽。早奈美不由得紅了臉,把手放在了嘴唇的旁邊。這是因為最近這一周在她的嘴唇旁和眉根之間不斷地長出青春痘。

中澤席地坐在了早奈美坐著的椅子旁的地板上。

「我真是連想也沒有想到,我會眺望著這反覆無常的海霧,在這裡一天一天地度過我的人生啊!喔,還有你,你也大概正在意識的深處期待著什麼降臨吧?也許這是我的很不禮貌的想像吧?可是,在我看著你的時候,我感覺到:我對你的一切都是那樣地了解。」

早奈美不知不覺地悸動起來,而且是那樣地激烈,那樣地痛苦。她已經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