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霧時節

啊,大海的水平線已經消失了——

早奈美一個人剛吃過這頓已經過了時間的午飯,拿著一杯咖啡走進了起居室,然後看了看有著兩層玻璃的窗戶,發現海面上出現了海霧才產生了這樣的感覺。從這棟房子的陽台下往海邊走過約一百多米的沼澤地,就能看到夾成一個大豁口的立於海邊的兩座陡峭的懸崖和豁口裡邊的那塊不大的海濱沙灘。

在遠處的浪濤滾動的泛著藍光的海面上,清晰地漂浮著雙見岩,也能看到更遠處的小島和大黑島這兩座島嶼的影子及水平線。

這些都是她進餐廳前看到的景象。可是,現在海面上的一切都被那條橫在大海上的白色海霧遮蓋起來,海霧的上部逐漸變淡,與天空溶成了一體——她把目光移開窗子,坐在了對著陽台的扶手椅上。她喝了一口剛沖的咖啡,把杯子放在了旁邊的矮桌上,然後把頭靠在了椅背上。

她即使把眼睛閉上,好像那明亮的蔚藍的天光也能通過眼瞼滲入到視網膜上。最近幾年,日本的季節好像錯亂了。在北海道,春天也比往年來得遲了,可是,到了五月,積雪就全都溶化了,所有的樹木都開始發出嫩芽。成片生長的深山赤楊的枝頭綻出了黃綠色的可愛的新芽,覆蓋著地面的山白竹也恢複了蓬勃的生機,生長在水邊的款冬展開了又圓又大的葉子。在懸崖的草叢中,橙黃色的野甘草花也綻開了。北海道的五月,正是各種野花與新綠一起開放的時期。

對,今天早上,她還發現了剛露出水面的觀音蓮。

她的丈夫真淵洋造今天早上七時半左右離開家去了札幌。他應該用一個多小時駕駛汽車先到釧路,然後乘九時二十分的飛機,也許他已經在十點多到達了札幌,正在和百貨公司的美術部長商談著上個月曾經談過的關於舉行展覽會的事吧?由於一年前的那次個人藝術陶瓷展覽會評價不好,所以真淵洋造對於這次會見美術部長顯得有些心情沉重……

今天早晨,早奈美為了送丈夫,先把房門打開了。剛一開門,她便看見了在款冬的葉子之間開的像觀音蓮似的白花。現在她想起了自己在早上看到的這一景象。當時,她確實忘記了自己看到的那幅景象,因為她只顧和丈夫說話了,而後又看著丈夫坐進汽車,駕駛著汽車在沼澤地旁邊的急坡上疾駛而去,所以便忘記了先前看到的那簇花。

她抬起了頭,把視線投向了左前方——款冬花確實已經開了。不只開了一朵兩朵,而是開了遍地,像半開的摺扇似地伸展著可憐的白色花瓣。為什麼在這之前自己沒有注意到呢?還是這些花在今天早上一齊開放了呢?

從通往納沙布岬的二十號道有公路向大海的方向深深地伸延下去的布滿了沼澤的窪地上,只有早奈美他們住的那一棟具有別墅風格的住宅。在對著懸崖的海邊上還建有一棟像小箱子似的漁民的住宅。到前年為止,只在採集海帶的夏季才有人來這裡住。可是從去年開始,不再有人來了,因此這棟舊房子便一直荒廢著。如果觀音蓮開花了,那麼就該到收穫海帶的季節了。漁民們沒來,難道是因為這一帶的沙岸受到了侵蝕嗎……?

早奈美再次把目光移向海面,海面上的景象令她吃了一驚。在極短的時間裡,水平線和海面上的兩個小島都消失在大霧中了。一塊濃一塊淡地不停翻騰著的乳白色的大霧眼看著把前方的小島遮沒了,又徐徐地但又確實很快地向聳立在岸邊的雙見岩移動過來。這片海霧在頭上在空中滾滾地流淌著,像一塊乳白色的巨大的紗巾似地要把整個的視野包住。

「啊,海霧又來啦!」她不由自主地說。

隨著大地的冰雪溶化,樹木發芽,鮮花盛開的短暫的春天的到來,海霧的季節也來到了從北海道的東南的釧路至相距約五十多公里的這個厚岸鎮和到納沙布岬為止的這一片海岸地帶。海霧只發生在晴天的日子裡。像從遙遠的水平線的那邊被風刮過來似地掠過海面,遮蔽了厚岸灣內的島嶼,移動到岸邊的山腳下,把經過的所有地方都溶進了像粘液一般的乳白色的霧氣中。據說海霧只能漂流到離海岸約二十公里的內陸。既有海霧緩慢移動的日子,也有立即就能把視野遮擋得在二三米以內看不見任何東西的時候。

「啊,今年,海霧的季節又來臨啦!」早奈美又說了一遍,自己終於肯定了這個事實。因為春天來遲了,所以才產生了這樣一種在完全忘記了的時候而突然來臨的驚奇。

她打開了一層為木製門框一層為鋁製門框的兩道玻璃門,快步地走上了陽台。海霧像貼著地面爬似地涌過來,立刻把她的身體包起來,接著湧進了室內。她的兩隻胳膊感到很涼。

「啊……」她像迎接懷念已久的什麼人似地張開了雙臂在空中擺動著。

去年的五月,在海霧第一次來臨的日子,她記得自己也像現在這樣做過似的。從那時以來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那麼今年,從現在開始,又將每天都注視著像一個奇怪的生物似的流動著的海霧過著這平平常常的生活了。然而,總會有那麼一天,一個不可知的什麼東西將衝破那乳白色的厚厚的牆壁,從遙遠的大海的那一邊降臨這裡吧!

也許就在今年,真地會有什麼事情突然發生吧!這件事情,或許會打破只有自己與丈夫兩個人的非常令人感到滿足的並且過於平靜而又怠情的生活吧!

早奈美感到自己的這種期待與恐懼,比去年更加激烈。她在這片漁民不再造訪沼澤地上第七次迎來了海霧的季節。

由巴黎經倫敦飛往東京的噴氣式客機比預定的時間晚兩個多小時,於下午八點二十分飛臨了成田機場。

乘坐這次航班的旅客,大多是利用黃金周參加旅遊團的新婚旅行回來的年輕夫婦,因此機艙里座無虛席。那些大概因為疲勞而睡著了的旅客們當聽到將要著陸的機內廣播時都從睡夢中醒來。他們一邊談論著這班客機晚點啦,下了飛機以後將乘坐什麼交通工具啦,這次海外旅遊的感想啦,等等,一邊整理著放在座席旁的東西,或穿著上衣,或重新繫上安全帶。他們雖然以日本人特有的急性子做著下飛機的準備,可是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浮現出了平安返回的放心的神情。

在這些乘客當中有一個男人明顯地與眾不同。這個坐在工務艙的靠近舷窗的席位上的男人,在飛機從安科雷季起飛,供過午餐後,他幾乎連續睡了四個小時,而後便再也沒有合過眼。因為他沒有帶旅伴,所以也不和誰談話。過了一會兒,他把耳機戴在耳朵上聽起了音樂,可是他並沒有聽多久。從倫敦到安科雷季的這一段飛行時間,他一直在讀著一本文庫本小說。從睡覺前起,這本小說就一直被插在前席後背的口袋裡。在大部分的時間裡,他一直一動不動地靠在座席的靠背上像沉思似地兩眼看著昏暗的空中。

飛機飛臨房總半島,正在下降。這時,他打開了舷窗的遮光板,向散布在黝暗的夜空下的無數燈火,投下了像被吸引過去的視線。在他的膚色淺黑的多少有點粗魯樣子的充滿力量的臉上顯露出一種不可琢磨的深遂的表情。這和其他旅客的顯得無所謂的表情,是截然不同的。

在飛機接觸跑道的那一瞬間,他像在忍受著什麼似地閉上了眼睛。

從登機橋里湧出的人們列隊走過了候機大樓的長長的走廊。那個身材魁梧的男人穿著灰色的西服,肩上挎著一隻掛肩式皮包。他的體格和服裝與周圍的日本人並沒有什麼差別。他夾在團體旅行的人們中間,對他們毫不關心地緊閉著嘴唇默默地行走著。

他通過了入境管理間的窗口後,立刻下到一樓取行李。在行李轉檯的周圍,已經有了幾道人牆,等待自己的行李的人們亂成了一團。他站在離人牆不很遠的地方新奇地巡視著這座建築物的棚頂和人們走出海關以後的情景等。

過了一會兒,他隨在其他人的後邊走近了行李轉檯,拿起了等了片刻才轉到自己面前的兩個皮箱,然後放到了地上。這是兩隻橫向束著寬皮帶的非常大的黑皮箱。每隻皮箱上都留有擦傷和撕下粘膠標籤的痕迹等。雖然不是名牌貨,但是一眼就可看出是外國貨。

他拉過來一輛手推行李車,然後把兩隻沉重的皮箱放在了車上,排在了等待海關檢查的隊列中。由於幾個航班的飛機都是在非常接近的時間裡到達,所以不論哪裡都排著長隊。在這些排隊的人中,有的人焦急地跺著腳,有的人為了找尋迎接自己的人而不斷地向通道的盡頭翹首張望。

看這個男人的樣子,好像沒有什麼人來迎接他。

「對不起……」

一個身材修長的金髮的美國姑娘用英語對他說。她手裡拿著護照和行李,不知自己應該排在哪裡,因此才向總是一個人排在隊列末尾的這個男人詢問。

他為這個姑娘找到了為外國人辦理手續的工作間,並告訴她在那裡辦理什麼手續。他講的短短的幾句英語,卻是非常自然的英語。

「謝謝!」這個姑娘微笑著說,並突然發現了放在他腳下的兩個特別大的皮箱,天真無邪地問,「你在外邊旅行了很久嗎?」

他在姑娘的注視下淡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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