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故事

我太太在結婚前是個音樂老師。她是個美人胚子,很受學生們歡迎。即使婚後,她不時還會收到以前教過的女學生寄來的賀年卡,或男學生寄來的情書。她總是把這些信件小心翼翼地保存在卧室的書架上,每次整理房間,就會讀起那些信件,臉上不時泛起愉快的笑容。

她從小學鋼琴。從大學的音樂系畢業後,她的演奏聽起來已經和職業鋼琴家沒什麼兩樣,讓人不禁好奇她為什麼沒有成為一名職業鋼琴家。我曾問過對琴聲十分挑剔的人,根據他們的意見,她的演奏其實有某種瑕疵。婚後她也常在家裡彈鋼琴。

我沒什麼音樂素養,最多只能舉出三個音樂家的名字。她常當著我的面演奏鋼琴,但老實說,我根本聽不出古典音樂有哪裡好。對我來說,實在很難理解一首沒有歌詞的曲子到底該如何鑒賞。

認識她三年之後,我送給她一枚戒指。結婚之後,我搬進了她的娘家。我的父母俱已雙亡, 也沒有堪稱家人的親人,不過在我結婚的同時,一下子就增加了這三個家人。婚後一年,家人又添了一個。

生下女兒之後不久,我和太太之間的爭吵開始多了起來。我們都算是擅於言詞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反而造成負面的影響;我們都極力主張自己的意見。經常為一些芝麻大小的事爭 論到深夜。

起初這種爭吵似乎也有某種樂趣。我覺得聽聽對方的意見、表達自己的想汰,在接受與否定之間似乎能窺見彼此的心長得是什麼模樣,也有助於拉近倆人的距離。不過後來這種議論就變成了一種意氣之爭,倆人都非得贏過對方才能服氣。

我們夫妻就這麼爭吵不休,絲毫不理會在一旁安撫哭號外孫女的岳母。在婚前的交往裡,人們大多隻看到對方的優點,就算看到缺點,也一樣能敞開心胸愛其所愛。然而到了婚後,兩人隨時保持零距離,這些缺點就變得很礙眼,讓雙方越發排斥彼此。

為了壓制對方,我們說過很傷人的話;為了凌駕對方,我們甚至還會在不知不覺間昧著良心互相謾罵。

但是我也沒因為這樣就討厭她。看到太太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時,我總感覺她似乎也懷著同樣的想扶。所以我總是為我倆為何無法一步步拉近彼此的距離感到好奇。

只有在彈奏鋼琴時,她會為了避免分心而取下戒指,把它放向一旁。以前看到她這個舉動, 我並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但是自從我們閑始爭吵,有時候我會在一瞬間把那當成她無言的抗(嘩~~!)議——要是沒結這場婚,我就能繼續教鋼琴了。

我是在和她吵架的隔天出車禍的。在從車庫裡駛出車子,準備到公司上班時,映入我眼帘的是樹上茂密的嫩葉。在那個五月里的晴朗早晨,一滴滴的朝露仍在葉子上綻放著光芒。我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踩下了油門。我家距離公司約有二十分鐘車程。途中我在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前停了下來。在等著紅燈轉換時,赫然發現駕駛座旁的車窗突然變暗,轉頭一看,只見一輛卡車頭遮蔽了陽光,已經衝到了我眼前。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我甚至懷疑自己還在睡夢中。周遭一片漆黑,既沒有任何亮光,也聽不到任何聲音,讓我好奇自己到底身處何方。我試著活動身體,但是連轉個脖子都做不來。只覺得渾身無力,甚至感覺不出自己是否還有皮膚。

只有右手臂的手肘以下有麻痹的感覺!手臂、手腕、和指尖的皮膚彷佛都覆蓋著一層靜電,手臂的側面則有接觸到床單的觸感。在一片黑暗中,這是來自外界的唯一剌激。這個觸感讓我明白自己可能躺在一張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什麼情況,內心飽受溷亂與恐懼的侵襲。但是我既不能尖叫,也無法脫逃。眼前是一片前所未見、看來永無止盡的絕對黑暗。我等待著光線射進來,打破這片黑暗,然而那一刻始終沒有到來。

在一片靜寂中,連時鐘秒針移動的聲音都聽不到。因此我沒辦法確定時間過了多久,直到右臂的皮膚開始感覺到一股溫暖。那是陽光照射在肌膚上所感受到的溫暖。可是,為什麼我看不到陽光照耀下的世界呢?

我懷疑自己被禁錮在某個地方,也試著移動身體逃離這個地方,但是我的身體就是動彈不得,彷佛全身除了這隻右臂,全都融化在這片黑暗裡了。

我想試試右臂還能不能動,便把力量注入右臂。這下我發現右臂有試圖活動其他部位時所感受不到的回應。肌肉微微地伸縮著,也感覺到只有食指在活動。在這片濃密的黑暗中,也看不到是否真的如此。但是從食指指腹與床單相互磨擦的觸感里,我可以感覺到這支手指正在微微地上下活動著。

我在寂靜的黑暗中不停地動著食指。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也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感覺上自己好像已經反覆做這個動作好幾天了。

突然有人碰觸到我的食指。感覺上那隻手相當冰冷,彷佛才剛洗過碗似的。我之所以知道那是一隻手,是因為我可以感覺到幾支纖細的手指頭握住了自己的食指。我甚至聽不到那個人的腳步聲,這隻手的觸感就這麼唐突地出現在黑暗中。這令我感到驚訝,同時又因有其他人在身旁而感到高興。

這個人似乎正驚慌失措地緊握我的食指,也感覺到一隻手掌放上了我的右臂。我想這個觸摸我手指的人可能把另一隻手也放了上去。在右臂所承受的壓迫感中,還可以感覺到某種金屬物體堅硬冰冷的感觸。

我推測這個把手放在我手臂上的人指頭上戴著一枚戒指,這枚戒指正接觸到我的皮膚。我的腦海中立刻浮現一個左手戴有戒指的人,這才發現這個觸摸我手臂的人可能是我太太。我甚至聽不到她的說話聲、腳步聲、以及衣物摩擦的聲音。由於周遭是一片黑暗,我連她的臉都看不到,只能感覺到她的手不時碰觸著我右臂的皮膚。

這時她的手的觸感消失了,我再度被遺棄在黑暗中。我開始想像她是否不會再回來了,拚命地上下活動著食指。也不知何故,我看不到任何東西,但她似乎看得到周遭的景物,而且正在來回走動著。我想,她或許看得到我的食指在動吧?

過了一會兒,有人再度觸摸起我的右手臂。我馬上就知道這不是我太太的手,而是一隻堅硬、有著皺紋的老人的手。這隻手好像在調查著什麼似的,觸摸著我的手指頭和右手掌,似乎在為我的食指按摩。我拚命地把力量集中在手指頭上。那隻衰老的手握住我的手指頭,彷佛在測量我的力量。這下子我便沒辦法再和那隻衰老的手比力氣,手指頭也動不了了。這時我自覺到,即使有人要我活動手指,恐怕也只有指根以上的一公分左右能動,因此只要稍稍被固定住,我這支手指就完全動彈不得了。

過了一會兒,有人拿像根針似的尖東西抵在我食指的指腹上。一股疼痛讓我的手指頭反射性 地動了起來。接下來針的觸感消失了,但緊接著又輪到手掌心挨刺。在死寂的黑暗中突然產生的陣陣疼痛,讓我彷佛遭到突襲般的驚愕。我略表抗議地上下活動起手指頭,於是針就被移開了。 我想這遊戲的規則大概是只要我活動食指,針就會被移開吧?

這支針在我右手上隨處刺著。大姆指和中指、手背和手腕等處也都竄過一陣刺痛,每被刺一下,我就得努力活動我的手指。針刺下的位置從手腕沿著手臂一點一點地往上移動。當我開始害 怕接下來會刺向我臉上時,從手肘開始突然不再感到疼痛。一開始我以為那支針不再刺我了,但是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右手肘以上還有皮膚。就算這支針刺在我的肩膀、左手臂、脖子、或腳上等部位,我大概也不會有什麼感覺。

我發現自己似乎只有右手肘以下的部位有痛覺。一陣宛如靜電竄過般的麻痹覆蓋了我的右臂,在這片無聲、無光的黑暗中,只有這個觸感是明晰的。

過了一會兒,有人握住我的右手。這次我感覺這隻手的肌膚並不一衰老,是只年輕稚嫩的手。 從那纖細的手指觸感,我馬上察覺那是我太太的手。

她持續撫摸著我的右臂。為了讓她知道我感覺得到她的手,我死命地動著食指。我無法想像這個動作看在她眼裡是什麼模樣,也擔心她會以為這只是單純的痙攣。要是辦得到的話,我馬上就會出聲,但是我並不覺得自己是靠著自力在呼吸的。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自己的右臂被抬了起來。抵在手臂上的床單觸感也隨之消失。之後,我感覺到手掌心碰觸到一個柔軟的東西。我馬上就想起那是她的臉頰。我的手指感覺到她的臉頰是濕的。

我的手臂被她的手支撐著,似乎有什麼尖尖的東西抵在我手臂內側的皮膚上。我想那很可能是她的指甲。

她的指甲像是在畫圖似的在我皮膚上游移著。一開始我不懂她想幹什麼。她一再重覆著相同 的動作,隔了一會兒,我知道她是在用指甲寫字。我將注意力集中在手臂的皮膚上,試圖了解她的指甲在畫些什麼。

「手指 Yes=1 No=2」

她的指甲在我手臂上寫著這幾個簡單的字。我了解她的意思,便將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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