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某童話作家

三木做了一個夢,夢見人變成球的形狀。

夢的起頭是這樣的,某個狹小的房間,大概只有三坪大,裡面放著一台小小的電視和壁櫥。三木在房間的正中央,跟一個人面對面站著。

那個人的手臂受了傷,上頭有一道數公分長的傷痕。

三木抬起他的手臂,撫摸著傷痕,結果被他摸過的皮膚就像黏土一樣變了形,手臂表面變得光滑無比,傷痕就這樣被撫平似的消失了。

三木緩緩審視那個人的指紋。一撫觸到那些凹凸細紋,表面就變得像用刮勺整平過一樣。

就這樣,三木像在玩黏土似的,一點一點去除那個人身上凹凸不平的地方。

用力握緊手指,五根手指就壓黏成了一團。三木使力反覆地揉捏,那個人的身體便慢慢地愈變愈圓。

而這個人始終沒有喪失意識,雖然不發一語,眼睛總是意味深長地望著三木。

到最後,這個人的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任何突起的部位,只剩下光滑、圓球狀的上半身;一個白色的、幾近恐怖的球形。彷彿為了證明這物體曾經是個人類,球面上許多地方長有黑色的毛。而且在這個光滑的球面上,唯獨剩下一顆沒被揉進去的眼睛。

這個眼睛會眨眼,視線也會追著三木移動。

完全成了球的這個人無法移動身子。當三木走出這個三坪大的房間時,他也只是用小小的眼睛直望著他看。

「又睡著了呀。」

睜開眼,傳來的是相澤瞳的聲音。她躺在書房的沙發上,腹部使力彎曲布袋裡的上半身來打發時間,沙發反彈著她小小的身軀,她好像很喜歡這個遊戲。

三木收拾寫到一半的稿子,望向窗外。天空陰陰的,快下雪了吧。三木將暖爐轉強,拿起冒著熱氣的水壺沖了杯咖啡。

「那杯咖啡看起來很好喝。」相澤瞳說,「我問你喔,為什麼要開暖爐呢?應該沒那麼冷呀?」

三木跟少女解釋,被他弄傷之後傷口還沒癒合的人,是不大會感受到寒冷的。

「我的傷口還沒癒合嗎?」三木告訴少女,她的傷口仍舊維持手腳剛切斷時的狀態,一直是沒癒合的鮮紅色。

拿著咖啡杯走到窗前,三木瞄了一眼埋金田屍體的地方,枯木遮住了樹林的地面。從二樓窗戶可以看見整片森林,這棟屋子四周有許多枯木,不過再遠一點就慢慢換成杉樹林了。

隔壁山上也有一棟和這屋子很像的磚造屋,屋頂外形也都一個樣,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有顏色。

「又覺得有人了嗎?」相澤瞳問。把金田正埋進後院,已經四天了。

三木離開窗邊,打開書桌抽屜,裡面放著那個在屋旁撿到的東西。

「有人在調查你吧,這個東西就是最好的證明,不然哪有可能不知道是誰的東西突然從天上掉下來呢。」

但是,他並沒有親眼看見那個人。他必須查清到底是誰對自己起了疑心在這棟屋子附近進行調查。

三木看著抽屜,思考這會是誰的物品。是自己認識的人的東西嗎?

「你打算接下來怎麼辦?噯,我好想媽媽,我好想回家喔。」

瞳仍躺卧在沙發上,轉過頭對三木說。長發遮住了她整張臉孔。

「我覺得你可以自首喔,警察先生一定會原諒你的。」他告訴瞳,他並不打算自首。

「那就表示,我還不能回家啰……」少女沮喪地說。

三木問少女,說故事給她聽好不好。

「什麼樣的故事?」

三木從書架上隨手抓了幾本書,其中一本是他自己寫的。

「那本是你的《暗黑童話集》吧。那個故事我已經聽過了,我記得是一個很像真一哥哥和幸惠姐姐的故事。」

那是一篇名為《人體九連環》的童話故事。故事裡,好幾個人被一股腦兒放到盤子上站好,然後一個巨大的惡魔將雙手從兩側往中間用力一攏,這些人便全擠到一塊兒了。

被惡魔擠爛的人們糾結成一團,手腳歪扭,身體扯得長長的,脖子或腳後跟勾在一塊兒,成了一個龐大的聚合物,這些人就在掙扎著解開交纏的手腳中度過餘生。

瞳似乎覺得這情景很像地下室里的久本真一和持永幸惠。

「我想聽別的故事。旁邊的文庫本,不對,我是說你右手拿的那一本。」

瞳希望三木念給她聽的,是一本從前的科幻小說短篇集。三木坐到沙發上,念了一篇和書名同名的短篇給瞳聽。

短篇沒花多少時間就念完了。

「結局好可憐喔。」瞳看來受了打擊,蒼白著一張臉。故事最後並不是幸福的結局。

「如果換做你是這個短篇的主角,你會怎麼做?」瞳問。

故事主角所面臨的是下述的條件與問題。

條件

你獨自一人在一艘小型宇宙飛船中。

你正在運送貨物到某星球的途中,這項貨物是血清,不儘快送到的話,許多人便會因此死亡。

為了儘可能多運一點貨物,宇宙飛船隻加了最低限度的燃料。也就是說,只有足以供應途中加速及降落時剎車所需的燃料。

一旦宇宙飛船內發現偷渡者,一定得將其驅逐到外層空間。因為偷渡者的體重將增加宇宙飛船的重量,如此一來便無法以最低限度的燃料進行剎車降落。你既不能將等同偷渡者體重的貨物丟棄,也不能破壞宇宙飛船。

問題

如果宇宙飛船里出現的偷渡者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你會將這個小女孩驅逐到外層空間嗎?

「宇宙飛船不能折返喔,因為星球上許多人正等著這批貨物。如果不將偷渡的女孩子驅逐到外層空間的話,宇宙飛船就沒有足以減緩速度的燃料,也就無法順利著陸了。就如同這個短篇一樣是吧。難道沒辦法解救這個小女孩嗎?」

瞳閉起了眼,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三木也想了一下之後說,真要救她,也不是沒有辦法。瞳的眼睛亮了起來,迫不及待地說:

「真的可以嗎?小女孩和星球上等待血清的人們都能夠獲救嗎?」

如果宇宙飛船裝載的裝備、駕駛方法、偷渡小女孩的體重以及駕駛員自己的體重,各方狀況配合良好的話,就有獲救的可能。三木如是說。

首先,必須有工具好切斷小女孩的手腳。總之,有進行切割的必要。

「宇宙飛船里是沒有斧頭的喔。」瞳說。

將女孩的手腳切斷,儘可能減輕總重,再將切下的手腳丟出外層空間。這時,剛好有效運用到偷渡者只是個小孩的這個條件。體型小、體重輕的偷渡者,搭配體型大、體重重的駕駛員本身正是再好不過。

小女孩只剩頭與身體,因此駕駛員只要從自己身上切下等同女孩現在重量的肉體扔出宇宙飛船即可。這麼一來,最後宇宙飛船的總重就能夠壓在原本預估可順利著陸的重量之內了。

「可是,切下自己身體的話,就沒辦法順利駕駛宇宙飛船了呀。就算駕駛員切掉自己的雙腳抵女孩子的體重,減輕了宇宙飛船的負擔,卻也無法踩剎車了吧。」

雖然嘴裡這麼說,瞳臉上的表情卻是認同三木的。

「而且呢,你還忘了一件事。一定要上麻醉呀。如果直接把小女孩的手腳切斷,她可能會因為打擊過大而死。我想你應該控制不了疼痛。對,沒錯,不要以為每個女孩子手腳被切斷都還可以這麼鎮定喔。」瞳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加了一句:「嗯,除了我以外吧。」

三木把睡著的相澤瞳抱進地下室。屋子的底層幽暗且潮濕,磚砌成的牆面布滿水滴,反射著微弱的電燈光線。

地下室的一個角落,從天花板垂吊下幾十條釣魚線,釣線頂端的釣鉤上黏著紅通通的肉片。那是金田正內髒的一部分,差不多也該開始腐爛了吧。

把瞳放到床上,包裹著她身體的布袋蠕動了一下。瞳說了夢話:「媽媽……」

三木轉過身背對少女打算離去。

這時,從某個置物架的另一側傳來久本真一的聲音。

「你聽瞳提起過她的家人嗎?」

地下室里,好幾個置物架將空間隔成一區一區的,真一和幸惠總是藏身其間某個角落。

三木來到他們跟前,正好面對真一的頭部,幸惠的頭部則在後方看不大清楚,不過似乎是在睡覺。

「瞳常在置物架那頭聊起一些回憶。像是跟家人一塊兒去露營、體育課跑馬拉松總是最後一名、媽媽總是把她最討厭的熱狗裝進遠足便當里這樣。」

瞳經常提起過去,她似乎非常懷念過去有手有腳的日常生活。早上起床後自己拿梳子把亂髮梳直、自己用手拿杯子喝牛奶、和學校朋友用腳互相踢著桌腳玩。

每當瞳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會擺動著已經不存在的手腳,嘗試做出當時的舉止。

「猜猜我現在在做什麼。」

有一次,相澤瞳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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