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某童話作家

三木做了一個夢,夢見許多人從天而降。

他站在某個城市的大樓樓頂眺望著遠方,這個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掉落下來的人。

每個落下來的人都身穿黑色套裝,有男也有女,無數的人從遙遠的高空落下。仰頭一看,紫色的天空萬里無雲,遠看只是小黑點的人們宛如星星一般布滿天空。他們頭下腳上,隨著墜落慢慢變大,彷彿下雨一樣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地掉落地面。或許是睡著了吧,人們臉上不見一絲恐懼。

三木從樓頂俯瞰整個城市。無數的人撞上了屋頂或道路,染出朵朵紅花。人體因為撞擊而扭曲變形,就這樣層層堆積站在城市裡。而三木身處的樓頂,卻沒有任何人掉落上來。

這時三木醒了。他在書桌前重讀剛寫好的稿子,不知不覺睡著了。地毯上散落著列印稿,他把稿子撿起來。

「醒了嗎?」沙發上的女孩偏著頭問,「你已經睡了一個小時了,害我一直好無聊。」

三木整理好稿子放到書桌上。這張古董書桌是之前住這棟屋子的人留下來的,木製的書桌連細部都有著精緻的雕刻。

三木望向窗外。太陽快下山了,硃紅色的天空下,整片黑壓壓的森林綿延。三木拉上窗帘,這個窗帘也是之前住在這兒的人留下來的,厚厚絲絨質地的黑色窗帘。

「說故事給我聽。」躺在沙發上的女孩說,「那個烏鴉幫女孩子收集眼球的童話已經聽過好多次了,我想聽別的。」

女孩所說的那篇童話,是三木之前出版的故事書《眼的記憶》。女孩覺得無聊的時候,三木總會讀給她聽。

「對了,我想聽你小時候的故事。真是個好主意。我被帶到這個地方已經好一陣子了,但對你還是一無所知。」女孩的嘴角揚起一抹微笑,「先告訴我一件事,三木俊是你的本名嗎?」

三木搖搖頭,三木這個名字只是寫書用的筆名。

三木坐到沙發上,用手枕著女孩的頭,順著她的頭髮輕撫,女孩於是閉上眼睛。三木開始回想從前的事。

三木是醫生的孩子。他的爸爸是外科醫生,家裡就是一所很大的醫院。

每當被問起小時候的事,他第一個想到的總是家裡的住院病患。年紀還小的三木在醫院走廊玩著玩具車的時候,從敞開的病房房門,可以看見裡頭躺在病床上的病患。無論是身上裹著紗布的人,或是手腳都被吊著的人,患者們總是望向窗外。即使發現在一旁玩著玩具的三木,也只是面無表情地、以空洞的眼瞳凝視他。

小學的時候,三木和鄰居的小孩一起抓昆蟲玩。家裡附近有一塊無主空地,那兒長滿了雜草,孩子們撥開幾乎高過自己的草叢,尋找蝗蟲或蟋蟀的蹤影。

記得那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個朋友發明了用針刺死蝗蟲的遊戲。他在一塊撿來的木板上釘了無數只蝗蟲,拿給三木看。剛釘上板子的蝗蟲還在痙攣抽動著腳,慢慢地終於不動了。

三木興起了模仿的念頭。他把抓來的蝗蟲放到木板上,然後拿出家裡帶來的珠針刺進蝗蟲身體里。但是蝗蟲並沒有死。

他其實不覺得奇怪。大概是剛好沒刺中致命的地方吧,於是他又多刺了幾針看看。

頭部、胸部、肚子,一共刺了三針,但蝗蟲還是動個不停,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蝗蟲的六隻腳騰空划動。觸角擺動著,針刺進去的地方開始流出體液,但蝗蟲還是沒有停止掙扎。

結果蝗蟲一直到第十二根針貫穿身體之後才死掉。釘進木板的蝗蟲已經看不出原本昆蟲的模樣,成了一個插滿針的塊狀物了。

後來三木發現,換成其他昆蟲也一樣。不管是把鍬形蟲摔倒牆上幾次,還是不大會死;就算腳拔掉了、殼損壞了,頭上的角還是動個不停。

他想,昆蟲大概就是這樣吧。就算把蟬用剪刀剪成兩半,或者抓住獨角仙的角把頭擰斷,腳和翅膀還是會動上好一陣子,不大容易死掉。真是一種生命力頑強的生物啊。

不過,他漸漸明白那些狀況其實並不尋常,身邊其他的小孩子都不是如此評價昆蟲的。但說不定是自己想殺的昆蟲剛好是生命力特彆強的呀。雖然他也曾這麼猜想,但三木看了看自己的手,他隱約明白原因並不在此。

自己其實,擁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

有段時間,家裡經營的醫院住進一個和三木年紀差不多的小孩。很偶然病房門開著,兩人於是對上了眼,從此三木動不動就跑去病房找那個小孩聊天。

三木本來就沒幾個要好的朋友。從前一起抓蟲子玩的朋友認識了其他更有趣的朋友之後,和三木之間便慢慢疏遠了。所以每天放學後,三木都跑去找那個小孩聊天。

每次三木一踏進病房,小孩總是高興的笑了開來,揮動包著紗布的手招呼他過去。

那個小孩兩個手肘一下都沒了,聽說是在鐵路旁邊玩耍時發生了意外。特快車通過的一瞬間,小孩的雙手正好伸到鐵軌上。

「我想試試看這麼做會發生什麼事。」

小孩在病床上看著手臂上的紗布說:「電車通過的瞬間,『碰!』地一聲我的前臂就飛出去了。」

每天,和這個小孩說話都好開心。三木時常把自己被爸爸打或是被媽媽罵的事情告訴小孩,而且,還編故事說給小孩聽。

小孩總是認真地聽著三木腦中杜撰的故事。

有一天,三木和小孩正在聊著天,一名急診患者被送進醫院來。他們倆等在手術室前,想看一眼這名病患究竟受了多嚴重的傷。

護士和三木的爸爸正在做手術的準備。他們兩人終於看見了躺在推床上的病患。那是一名年輕男子,看不出任何外傷,像睡著了似的。

但是,這名男子卻在手術中死了。

「因為他撞到的部位不對呀。」爸爸這麼對三木說。

他說病患是騎腳踏車跌倒的,沒有外傷。

「那個撞到的部位,不知道是哪裡啊。」沒有前臂的朋友說,「所以是不是只要避開那個部位,生物就不會死了?」

受傷時能夠潛意識地避開重要部位。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人天生具備這種才能喔?三木問。

「唔,不知道有沒有呢。」

那小孩也環起手臂,但是因為手肘一下已經沒有了,怎麼都擺不好。

三木開始抓蝗蟲回來獨自研究,想知道蝗蟲要受傷到多嚴重的程度才會死。比起來,剛開始實驗的蝗蟲很快死掉。多刺它幾根針,不消一分鐘就死了。不過,經過不斷的研究和測試,似乎能夠讓蝗蟲死的愈來愈慢了。

一隻下半部全被搗爛的鍬形蟲,還活了一星期。不過要是把它的頭部敲爛或是切下來的話,馬上就會死掉。

他解剖過青蛙,也曾經切開魚的肚子把內臟拿出來,然後再放回池塘里,結果人就若無其事地在水裡游上好一會兒。青蛙甚至還拖著露出體外的長串內臟,一面用後腳踢著水前進。

他也試過哺乳類動物。先拿食物引誘長在他家出沒的貓,等貓敢靠近他的時候,便把貓切成兩半。他在醫院內部無人出入的倉庫里,用菜刀把貓的身體切成前後兩部分。

貓還是活著。而且這時他發現一件事。貓就算被三木弄傷了,似乎也不會感到痛。

貓好像沒察覺到自己已經斷成兩半,明明沒了後半部,還是轉過頭想舔自己的後腳。傷口幾乎沒出血,貓也還有食慾,吃下去的食物就從暴露體外的胃袋流了出來。然後撐過一個星期,他才慢慢沒了精神,最後像是睡著似的死去。

他再試其他的貓。這次拖了兩個星期才死,而且是在沒有餵食物,也沒有喝水的狀態下。

他想把這個研究結果告訴醫院那個沒有前臂的好友。那個小孩已經出院了,不過就住在隔壁學區,騎腳踏車只需大約三十分鐘的地方。所以出院後三木仍常回去小孩家玩,一起聊天。

腳踏車停在小孩家門前,三木按了玄關的門鈴。小孩的媽媽出來。

「那孩子前天死了喔。」她看上去並不怎麼悲傷。

「是從樓梯上跌下來摔死的。以前那孩子就常把樓梯扶手當滑梯玩,那天應該也是打算這麼玩才會摔下來吧。一定是坐上去後,才想起來自己沒辦法在市區平衡的時候抓牢扶手。那孩子老是忘記自己手肘以下已經沒了。」

三木第一次殺人,是在高中二年級的秋天。

那天是陰天,天氣很冷。三木漫無目的騎著腳踏車在山路逛,那是離他家不遠的一座山。

接近山頂的地方道路漸漸變寬,拉出一區停車場,裡頭連自動販賣機都有。

三木上山的時候沒看到其它車輛。他停下腳踏車眺望山腳。山邊是懸崖般的陡坡,往下看得到裸露的岩壁。路旁的護欄開了一道開口,從那兒有一道階梯通往山下。

三木欣賞了一會兒秋天的景色。天空陰陰的,放眼望去一片灰濛。照理說這個季節應該看得到楓紅的,但這裡只令人覺得缺乏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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