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切都是後來聽別人告訴我的,我完全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

那天,灰濛濛的天空從一早就不停下著雪,雪花從高聳的大樓間悄悄落下,往來行人撐著傘快步走著。

洶湧的人潮中,唯有我跪在地上。我拱著身子,將臉湊近人行道尋找某樣東西。我的雙手撐地,雨傘則被我拋在一旁。

這條路上的往來行人相當多,但每個人都只是快速地瞥了我一眼,便將視線移往遠方。沒人想和我扯上關係。

終於,一名好心的男子看不下去靠了過來。他一副剛下班的模樣,一手提著黑色公文包,另一手撐著黑色的傘。男子開口問我在找什麼。

據說當時的我好像聽不見他的盧音,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是隱形眼鏡掉了吧?我幫你一起找吧。男了義再問了我一次。

不,不是。不是隱形眼鏡。我一邊拚命繼續找一邊回答他,快哭出來的聲音里滿是無助。

好像直到這時,他才察覺我的樣子不對勁。

我沒戴手套,手掌直接撐在地面的積雪上,指頭都凍紅了,但我卻似乎絲毫不擔心會凍傷。

而且,我維持這個姿勢不知道已經多久了,背上都積了一層薄薄的雪,周遭所有事物彷彿都不存在我的意識里,只是一味執拗地尋找某樣東西。男了感到些許恐懼。

怎麼搞的,到底掉到哪裡去了?我焦急不已,不覺提高了嗓音。

男子忽然發現一件事。在我身邊的雪地上,有一點一點紅色的斑點。是血。

你還好嗎?聽到男子的聲音,我抬起頭來望著他。聽說當時我的表情一臉茫然。

為什麼怎麼找都找不到,我的左眼應該就掉在這附近啊……從眼球原本應該在的位置一直到下巴,鮮血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下一秒鐘我已經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後來我的左眼球在稍遠一點的路上被人發現,成了一團混著泥濘與積雪的奇怪塊狀物,再加上來往行人的踐踏,原形已不復見。

那天,因為連下了兩大的雪,整個街道白皚皚的一片,路上滿是撐傘的行人,我也是當中的一人。但不幸的足,不知誰的傘撞上了我的臉,傘的尖端恰恰刺進我的左眼皮和眼球之間,硬生生切斷了視覺神經,眼球就這麼掉了出來滾落地面。根據警方事後的調查,當時我正慌忙地想找回那東西。

我馬上被送進醫院治療,而我身上錢包里的學生證上,寫著白木菜深這個名字。

……這就是在一月中旬,讓我喪失記憶的那個事故的整個來龍去脈。

睜開雙眼,好一陣子只見一片迷濛。白色天花板,白色牆壁。我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毯子。

床邊的椅子上坐著一位女士,正在看雜誌,我於是靜靜注視她。除了睜著眼睛,我一動也不動,也沒打算吭聲。

終於,女士翻頁的時候朝我這邊看了一眼。她仆地站起身,手上的雜誌應聲掉到地上,只聽她大喊:「快來人啊!菜深醒了!」

醫生來到我面前,問了我幾個問題。剛才通知醫護人員過來的女士也在旁一起聽我們的對話。

「菜深你怎麼了?怎麼在發獃呢?」女士說,「不要東張西望了,好好回答醫生的話呀。」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整隻手連指尖都纏上了繃帶。還有,我的臉上也斜纏著繃帶。左眼看不見東西。我想扯下繃帶,醫生和護士連忙制止了我。

「……菜深?」女士一臉疑惑地望著我。

原來菜深是人名。我告訴他們我沒聽過這個名字。

「菜深是你的名字喔。」醫生指著緊靠在我身邊的女士問我,「你認得這個人嗎?」

我仔細端詳她的臉,不認得。我搖了搖頭。

「這位是你的媽媽喔。」醫生說。

我再次認真地看著那位女士。她手掩著嘴,像要逃離我似的往後退了幾步。

醫生告訴我,我的左眼受傷了。而由於無法承受事發當時的打擊,我失去了記憶。

我坐上了車,讓他們帶我回家。車內,我旁邊坐的是媽媽,駕駛席有一位男士開著車,媽媽跟我說那個人是我的爸爸。

媽媽不停地對我說話,滿臉期待我有所反應,但我因為無法理解她說話的內容,一路上只是沉默不語,結果媽媽似乎非常失望。

「怎麼變得不愛說話了呢。」爸爸說。

我不認得我家的模樣。門牌上寫著白木,讓我再次確認了那是我的姓氏。我脫了鞋走進玄關,接下來只能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從。

媽媽拉起我的手,帶我去客廳和廚房繞了一圈。

「都還認得吧?」媽媽問。我搖了搖頭。

我被帶到二樓的房間。房裡有一台鋼琴,應該是女孩子的房間。

「覺得如何?」媽媽問。

我同答說,這個房間很漂亮。媽媽告訴我,這是我的房間,從很久很久之前就一直是我的房間。我因為累了,便問媽媽我可不可以在床上坐一下。

「這是你的房間,你想做什麼都行呀。」媽媽說,我才發現她哭了。

爸爸拿著相簿和獎盃走進房間,獎盃底座上鑲著釧琴比賽優勝的金屬牌子。

「這些你都沒印象嗎?」

我點點頭。爸爸帶來的相簿里有一張照片,照片中央的小女孩含著淚坐在沙堆里,手上拿著一支玩具鏟子。我指著照片,問爸爸我小時候是不是常被欺負。

「菜深你現在指著的是你小時候常玩存一起的小妹妹,後面那個在笑的孩子才是你喔。」爸爸說。

他們繼續拿出許多東西要我看,但沒有一樣是我有印象的。

有一個他們說是我自己做的花瓶,但我卻足第一次見到這東西。媽媽買給我的布偶的名字、我喜歡的電影的片名,我全部不記得了。

在家裡的生活,剛開始,我大小細節都得詢問父母,因為我連什麼東西擺在哪裡都不知道。做任何一件事情,我都會一樣一樣徵得他們的同意。但是爸爸告訴我,我不必什麼都問過他們。

每件事都令我不知所措。夜裡,上樓梯時因為太暗了,我想開燈卻又不知道開關在哪裡。好不容易找著了,開關上頭的按鈕又有好幾個,我不知道按哪一個才對。我探頭問人在客廳的媽媽哪個才是樓梯電燈的按鈕。

「真是的!不就是那個嘛!」媽媽的語氣有點不耐煩。

對不起。我說。

為了幫我恢複記憶,媽媽比爸爸更加賣力。每天她都告訴我失憶以前的事情,內容大部分是我們兩人之間的回憶。

「還記得又一次你重感冒,整天都在昏睡嗎?」

不記得了。

「媽媽一直在旁邊照顧你啊,還磨蘋果泥給你吃,記得嗎?」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為什麼想不起來呢?」

我不知道,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呢?萊深應該是更開朗的孩子啊。幼兒園的時候還常和媽媽去買東西,你每次都會幫媽媽拿土司麵包,記得嗎?」

我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為什麼哭呢!有什麼好哭的!」

要是我沒規矩或是做錯事,媽媽總會喃喃的說:「萊深以前不是這樣的,萊深以前很乖巧的。」

有好一陣子我把自己關在家裡,後來才慢慢試著到外面走動,有時也會遇到鄰居向我打招呼。

有天吃飯的時候,爸爸說:「聽齊藤家的媽媽說昨天在路上遇到你。跟你打招呼,但你沒理人家?」

我一直在回想他的長相。

「附近鄰居都在傳,說你總是面無表情盯著人家看,讓人很不舒服。你至少該跟人家點個頭吧。」

「真是丟臉。」媽媽很不高興地說,「附近鄰居都知道你出事喪失了記憶,所以還說得過去。但就是因為大家都關心你,所以才更要好好表現才對啊。你臉上又包著紗布,特別引人注意,你要是趕快恢複記憶就好了。不過在那之前,你的言行舉止得快點恢複到以前的萊深呀。」

夜裡,我聽到爸爸和媽媽談話。

「你最近對萊深說話好像太重了點。」

「因為她變成這樣實在太誇張了啊。那孩子現在根本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媽媽嗚咽著說。

後來我開始上學。

晚餐後,爸爸對我說:「你之前念的是縣立高中,你應該不記得同學們的長相了吧。」

我點點頭。

「我給老師打過電話了,老師說可以讓你回原來的班級就讀,還說隨時歡迎你回學校。」

兩天後的星期一我就要開始上學了,聽說我的班級是二年一班。

我在自己的房間里試穿制服,也翻開學生手冊和教科書看,還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教科書里密密麻麻寫滿註解,是以前的我寫的,但我卻沒留下任何記憶,只覺得像是別人寫的東西。

星期一

房間里有個白色手提包,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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