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覺得夢境的內容……有點恐怖。但是,該怎麼說呢?整體來說有一種滑稽的感覺,總之就是很奇怪。

夢的內容是這樣的,我發現我自己正要被帶進一個讓人感覺不舒服的房子當中。我明明記得一開始是在自己家附近被爸爸 跟媽媽牽著走的。然而在不知不覺當中,爸媽卻被一對陌生的男女所取代。他們的眼神好冷、好冷,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就這樣俯視著我。我想他們的年紀應該和爸爸媽媽差不多?不,或許比他們大一點吧?這兩個中年男女強行拉住不斷掙扎後退的我,同時又推著我的背,把我帶進那個房子里。那是棟好像只會在電影里出現,以永無止境的地平線為背景,蒼涼聳立的巨大房子。

房子裡面有個穿著黑衣服的女人走出來迎接我們三人,年紀大約在三十或者四十歲左右吧?可能跟我爸媽一樣年紀,或者比他們年輕些。她的頭髮是茶色的,再加上一張白皙臉孔,以及藍色的眼珠,很明顯的,她不是日本人。女人帶著笑容,不停地跟我說話,但是我連她說得是哪國話都不知道,只能確定她講的不是日語,然而,要說聽不懂卻有隱隱約約……真的隱隱約約地知道她在說什麼——

歡迎光臨,阿衛。從今天開始,你將住在這裡跟我們一起生活呦。

夢中的我只覺得那笑容像魔女或某種妖怪的臉孔一樣,好恐怖。但是卻有另一個我從旁冷靜觀察著自己,還有四周的狀況。仔細一看……唉,什麼嘛!她不就是「校長」嘛?我大概是回想起自己被帶到「學校」的那一天吧?繼「校長」之後,我又見到了戴著眼鏡的微胖中年男人和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老婆婆,這就是最好的證明,當然他們就是「舍監」和阿頓太太。現在我已經非常清楚了,因為清楚,所以不再害怕了。但是夢中的另一個我卻只是一味地感到恐懼。他們看起來就像是魔女的手下一樣,我好像立刻從這棟房子之中逃出去。把我帶到這裡的那對男女已經不見蹤影了。原本還很討厭那對冒充成我爸媽的可疑傢伙,可是在他們不見蹤影之後,我開始感到有幾分畏懼……越發地感到不安,心裡吶喊著「別把我一個人丟下來嘛」,然後穿黑衣服的女人拉著我的手,我被帶往房子後方,一路上幾乎都快哭出來了。喂喂,根本不用擔心的呀!我這樣告訴另一個我,想讓自己安心,但是不知道這個夢中的我是否慢慢地被夢境中的氣氛給同化了?只覺得內心深處湧起一股想尖叫的衝動。

在他們介紹五個人給我認識的時候,這股衝動達到了極點。

五個人——與其說是人,其實在當時我的眼中,應該說是「五隻」比較正確。五隻讓人討厭又醜陋得超乎想像的生物——不對,是妖怪……該怎麼形容才好呢?他們的樣子像全身里裹滿了堅硬的泥土,而泥土眼看就要剝落了似的,總之這些生物難以形容地令人不舒服,而他們的眼睛更是突兀地盯著我看。眼睛;眼睛;眼睛;眼睛;還是眼睛。像人的靈魂一樣茫然而空洞,卻又像漂亮的寶石般綻發放燦爛光芒的十顆珠子。這裡已經不是正常的世界了,不是人類該存在的場所。我被打入恐懼的深淵當中。這裡根本是魔界,我覺得自己不但被人從爸爸媽媽身邊帶走,還被帶到這個來歷不明、怪物群聚的魔窟來。

一如做夢時常有的狀況,我想叫卻又發不出聲音來。我好著急、好著急,恐懼感越來越強烈。救救我,誰來救救我,把我從這裡救出去呀!拜託,拜託啦,讓我好回爸爸媽媽身邊!讓我來,喂,剛剛不就告訴你了?根本就不需要害怕嘛!大家都不是怪物啦,但是不折不扣的人,而且都是一些你很熟的人啊。你看,不就是史黛拉還有「詩人」(poet)、「中立」(ral)、「家臣」(obey),以及「王妃殿下」(yhness)。

是的,現在我非常的清楚知道,他們不是異形的怪物。清楚他們都跟我一樣,都是某天突然被人從家人身邊帶走,被送進這所「學校」的孩子。可是一開始到這裡還時,我並不知道這件事。我什麼都不知道,連自己身在何處也沒有概念。在我眼中,身邊的人事物看起來都是滿含惡意的黑暗。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什麼都懂了。隨著我開始接受這個事實之後,五隻魔物讓人不快的輪廓漸漸地融化,變身成我熟悉的臉孔。五隻動物變成了五個人——你看,仔細看清楚。有史黛拉;有「詩人」;有「中立」還有「家臣」,另外還有「王妃殿下」。確認了每張臉,心中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我慢慢醒過來了。

一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房間里熟悉的天花板正俯視著我。啊,原來是一場夢啊!心裡雖然這樣想著,但是始終沒有任何真實感,我躺在床上好一會兒,不知道如何處理那種迷亂的感覺。好奇怪的夢,真的是好奇怪。在夢中的我感到極度恐懼,又哭又叫的,然而另一個我卻不停地訕笑這樣的自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覺得恐怖,或是滑稽。也許是如此混亂的關係吧?做完夢之後的餘韻讓我遲遲沒辦法平靜下來,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經驗,這種狀況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回到現實世界來了。我心中忖度著,那會不會只是一種錯覺,事實上自己還在夢境中徘徊?

我整理好心情,從床上下來,走進浴室。和卧室同樣大小的浴室里,浴缸和馬桶以遠的可以的距離孤單地佇立著。在已經看慣一般成套衛浴設備的我眼中,這幅景象何其怪異。現在雖然已經習慣了,但當初做到馬桶上時,四周空曠的感覺卻讓我不知所措。始終沒辦法靜下心來好好上個廁所。為什麼要規劃得如此浪費空間呢?據「中立」的說法,那可能是因為這所「學校」本來是家醫院的關係。原來如此,經他這麼一講我才發現,馬桶和浴缸的旁邊都安裝有可能是為了方便病患上廁所或洗澡的看護能夠有足夠活動的空間吧?這種假設相當有說服力,但是如果「中立」的說法是對的,那也就表示作為我們宿舍房間的空間是病患病房加以改造而成的,想到這裡,儘管這裡已進行過漂亮的改裝,避免留下過去充滿消毒水味道的影子,心情就莫名地變得複雜起來。

上過廁所之後,我走出浴室,回到卧室。卧室的角落有一個簡易的廚房,讓人不禁猜測,這會不會也是之前當病房用時所留下來的設備?下方的收納櫃里也散發著各種調理用具,但是我並沒有靈巧到會從餐廳偷偷帶材料回來自己做料理,因此,料理台完全只被我當成洗臉台使用。我擰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嘩啦嘩啦地洗著臉。這樣的眼睛終於可以看得比較清楚一點了,這時突然有一樣東西躍進眼中。那就是我映在牆上鏡子里的臉。水滴沿著臉頰流下來,看起來就像流著眼淚一樣。那是張早就看習慣的臉,打從出生之後十一年來一直很習慣而又親切感的臉……本來應該是這樣的,然而今天早上我卻突然被一種乞丐的妄想所迷惑,就好像「這張臉不是我的臉」一樣的妄想。開始過「學校」的宿舍生活已經有半年了,雖然大致上已經習慣了這邊的環境,但是我置身於特殊狀況當中的事實卻沒有改變。或許就因為這個緣故吧?有時我會突然像現在這樣,莫名其妙地覺得原本再熟悉不過的事物,譬如自己的手或是自己的臉等變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應該稱為「一隻」的存在。是的,我心中湧起了一種妄想,這裡會不會是魔界?會不會根本不是史黛拉他們沒有從五隻動物變成五個人,只是我從一個人變成一隻異形的生物,和他們變成同類而已?

我用力地搖著頭,把視線從鏡子中移開。對了,我覺得最近做怪夢的幾率變多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總覺得這似乎是發生壞事的前兆,心頭總是罩著一層不安的色彩。當然以前在日本裹著平凡且和平的生活時也偶爾會做噩夢。但是,那都是一些單純而可怕的夢,不然就是讓人覺得疲勞的夢而已,從來就沒有強烈到在醒來之後會影響到日常生活的感覺。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差異,果真是因為環境特殊的關係嗎?我自認為已經完全習慣「學校」和宿舍生活了,不過也許是身體在表達它的抗拒。這不是我真正的人生——這種不滿的情緒透過夢的形式適時地發泄出來,我想一定是這樣。這種解釋對我而言已經是最大的極限了,至少在這個時候來說。

我用毛巾擦乾臉,換好衣服。平常我睡覺時總是穿著T恤和短褲,其實以這身打扮過一天也沒什麼不對,但是以前「校長」曾經提醒我說「唉,我說阿衛呀,你也太邋遢了吧?睡衣跟居家服要明顯地區分開才行。」當時她的表情和預期仍然一如往常那般沉穩,但是卻隱含不容分辨的魄力,因此從那次之後,連一向弔兒郎當的我也開始勤於更衣了。

但仔細一想,「校長」怎麼會知道我穿著拿來當睡衣的T恤在校園四處閑晃呢?會不會「校長」總趁著我們睡覺的時間,悄悄四處巡視我們的房間?我心中產生這樣的懷疑。宿舍每個房間都有各自的鎖——可能在改造病房的同時裝上了新鎖,但是我曾聽誰說過,「校長」手上有一副主鑰匙,所以只要她有心,趁著半夜溜進我們的房間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會不會是我想太多了?再說,這樣做對「校長」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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