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再怎麼想,這都是你的失策啊!戴夫。大大的失策!」
艾克洛博士抓著頭髮,不快地彈了下舌頭。
「責任不在別人,全在沒配置警衛的你身上。」
「話是這麼說,博士。」
怫然地隔著鐵絲網眺望碧海的戴夫·威爾遜,將視線栘回艾克洛博士身上,一臉無奈地攤開雙臂。
「說什麼『局外人不能影響他們的決定』、『假如有人從旁監視,即使沒直接插嘴,也會對他們的討論方向造成無言的壓力』,而堅決主張只留下他們六人的,不是別人,正是博士您耶!我想您應該還記得吧?」
「沒錯,我是這麼主張的。」
博士來回踱步於陽光之下閃閃發亮的草皮上。
「但是你可以拒絕啊!這裡的負責人是你,相關事項的決定權也在你。要是你當時判斷我的忠告不切實際,而安排警衛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慘劇了。」
「博士,相識這麼久,我非常清楚您是個高超的辯士,恐怕打民事訴訟也不需要律師;所以,我不否認責任在我。」
「責任當然在你啊!我純粹是好心幫忙,要是責任推到我身上還得了!」
「從前收集數據用的監視攝影機,假如留下一、兩台就好了。」
海邊吹來的風拂動他柔亮的金髮,戴夫眯起眼,順了順髮絲。
「連夜趕工接水電時,本來也可以一併處理的,是我疏怱了。」
「現在說什麼都為時已晚,失去的生命已經回不來了。」
「我沒得辯解。監視熒幕就算了,至少該設置個暫時性電話,好讓他們和外界聯絡的;沒顧慮到這些,是我的責任。」
「唉!其實也不能全怪你。」
雖然我並沒有義務替兩人當和事佬,還是忍不住插了嘴。
「誰都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那倒是。」
我想艾克洛博士並非特意給我面子,但他姑且讓步了。
「尤其在這種特殊狀況下,不知道『化裝舞會』何時會把自己變成別人,竟然還會有人動起傷害他人的念頭,真是想都沒想到。一個弄不好,到時受皮肉之痛的是自己;更甚者,連靈魂都會滅亡。一般人哪能料到這種團體中竟會發生殺人案?」
「賈桂琳」的金灰色長發隨風飄揚,攀纏於「她」(=我)的雙頰;我將髮絲往額上撩起,環顧著高牆與鐵絲網圍繞的設施。
「管理大樓」及「自囚牢」周圍,有著一群身穿便服、白衣,甚至迷彩裝的「相關人士」忙碌地來回穿梭,進行現場搜證;聚集在鐵絲網前觀望他們工作的,則是「賈桂琳」(=我)、戴夫·威爾遜、艾克洛博士及猶如他的分身般如影隨形的紅髮女子四人,戴夫的部下韋格·華勒則站在中心進行現場指揮。
十二月二十六日,「賈桂琳」(=我)才剛對依約前來的威爾遜等人詳盡說完二十三日晚上以來所發生的種種始末。
覆著白布的擔架時而被迷彩裝男人們抬出「管理大樓」及各自的死亡現場「自囚牢」,每出現一具擔架,「賈桂琳」(=我)便一板一眼地數著屍體的數量。
「他們——」
通過眼前的擔架上,只有一雙腳踝從白布中探出來;從膚色判斷,應該是巴比的屍體。
「他們還是會被當成地震罹難者嗎?」
「他們早就被當成罹難者了。」戴夫慎選詞語,說道:「對社會大眾公布的死因及其他要項,應該不會另行變更。」
或許,與其冠以他殺名目,倒不如當成死於震災,還要來得幸福許多;但實際上,眾人明明在地震中死裡逃生,卻於世人不見之處再度「被殺」,實在相當諷刺。
這該說是一種褻瀆嗎?他們的人權與尊嚴究竟在哪兒?我莫名地義憤填膺,但若要問我:「那該怎麼處理才好?」我又無言以對。
死於震災——以這句話帶過一切,是最好的。將他們死亡的真相公諸於世,並不見得能挽回他們的尊嚴——我只能如此相信了。
「對了,你——」艾克洛博士直盯著陷入沉思的「賈桂琳」(=我)說:「你是誰啊?」
「江利夫·苫,那個日本人。」
「哦!對了,沒錯,就只有你說了一口標準的美式英語,我竟然忘得一乾二淨。你那身體的原來主人現在在幹嘛?」
才剛詳細解釋過來龍去脈,他似乎又忘了。
「賈桂琳」(=我)默默地以下巴指了指「自囚牢」的「4」號屋。
「啊!對……沒錯,她進入了『你』的身體。那她——」
「倒在床上。」
「死了(dead)?」
「死了(dead)。」
「話說回來,你們未免——」博士恨恨地瞥了「賈桂琳」(=我)一眼,抬頭仰望藍天。「太衝動了吧!」
「我們也不是自願引起這場騷動的。」
「我懂,我當然懂。這事不只是戴夫的責任;就某種意義上,會變成這樣,我也有責任。」
「哎呀?丹尼!」
戴夫滿懷驚訝地望著博士。
「您說話怎麼變得這麼有良心,和剛才完全不一樣啊!」
「別叫我丹尼,戴夫。還有,話說在前頭,我並不是對留下他們六人獨處的決定感到自責。」
「哦?那您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深感自責呢?請務必指教,以供今後參考。」
「我自責的是,其實可以留給他們一點希望的。那個兇手要是知道自己的身體可能復原,不管再怎麼走投無路,也不會幹出殺人這種傻事吧!」
「這可難說。」
「至少我那番話,可能助長了他的自暴自棄之情。假如他抱有復原的希望,說不定會打消蠢念頭,好好重新來過自己的人生啊!但我卻冷酷地斷言絕無復原可能。」
「不過啊,博士,給人留下希望是很容易,但亂開空頭支票,到頭來不是更殘酷?」
「是啊,假如是空頭支票的話。」
「是空頭支票吧?」
艾克洛博士的回答慢了一拍,教戴夫大感驚訝;他先是微微浮現苦笑,眼神卻又突然閃過職業性的銳利光芒。
「慢…慢著,A博士。」
「別叫我A博士,你這小子怎麼老說不聽啊?我已經連續糾正你二十年了。」
「這種事無關緊要。您說的希望,只是張空頭支票吧?」
「我了解的事並不比你多。」
「請您說清楚一點。」
連「賈桂琳」(=我)這個局外人,都能輕易想像出戴夫應該鮮少如此激動地說話。
「難道……難道您有停止『化裝舞會』的方法?真的嗎?」
「要是有,我們早用了。」
「您認為我會相信這種藉口嗎?博士。我敢打賭,就算您知道停止『化裝舞會』的方法,也不會和夫人一起實驗的;因為您會選擇永遠和夫人一體同心。」
「咦?這麼說來——」
「賈桂琳」(=我)無意打擾,卻忍不住發出感嘆之聲。
「這位女士是博士的夫人嗎?我還以為是女兒……」
「苫先生。」
那張猶如恐怖電影主角般魄力滿分的臉孔,一面浮現著微笑,一面朝我逼近。
「難得有這個機會,你要不要也經歷看看女人的所有人生?比方生產,那可是相當壯烈的體驗喔!」
「這麼說來,博士曾……」
「正當她——」博士摟住紅髮女子的肩。「開始陣痛時,我們交換了;接著都是我當代罪羔羊,直到兒子生下來為止。這可是相當寶貴的體驗喔!無論你是多麼根深蒂固的沙文主義者,從今以後都無法再輕視女人。我推薦你一定要體驗看看。」
「咦?我不用了……應該說是敬謝不敏。」
「博士,別打馬虎眼。」
戴夫露出苦笑,似乎已找回了平常心。
「都這種時候了,乾脆請您說清楚、講明白吧!關於停止『化裝舞會』的方法,您到底有沒有線索?」
「假如我說有——」艾克洛博士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你打算立刻重新開始『第二都市』計畫嗎?」
「這個問題不勞博士費心。」
「很可惜,戴夫,我並不知道停止『化裝舞會』的方法。我可以發誓,這是實話。不過——」
「不過?」
「不過我倒是注意到一個地方。這和人格轉移系統功能上的基本問題有關——」
「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等到現在才在這種地方說呢?早該在二十年前……」
「不是說過了嗎?」
「什麼?」
「這件事二十年前已經提過了,就在那個『第二都市』的實驗室里。不過,不是我說的。」
「那是誰說的?」
「你啊!」
「抱歉,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