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Shake Down (傾頹)

「我從剛才就一直想問了,」我下定決心開口詢問,「這到底是什麼?」

黑人店長張大了他那猶如黑色圍棋子的大眼瞪著我。他的白色工作帽上繪著這家店的吉祥物小雞;小雞眨著眼,動作誇張得彷彿要發出「啪茲」眨眼聲來。那漫畫式的可愛圖案與黑人店員的冷眼態度,實在不搭到了極點。

「我也不清楚。」宛如耽溺於哲學思潮一般,他那雙厚唇依然不悅地彎成「︿」形,下巴則朝向我指著的物體一點。「聽說是避難所。」

「避難所?」這出人意表的答案,教我險些把手上的薯條掉在櫃檯上。「避難所是指發生核戰時用來躲藏的那種嗎?」

「應該是吧!」店員聳聳肩膀,那動作中帶著一股生澀的感覺;或許他的年紀其實很輕。「核戰,或是地震時用的。」

我又重新端詳起那「物體」。大刺刺地安置於漢堡店中的核戰避難所……真是種超現實的組合啊!

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瀰漫著聖誕氣氛的加州S市裡的某個購物廣場。

我現在正坐在一間名為「鮮雞屋」的漢堡店櫃檯前,隔壁是同時上映著六部片的影城。寬廣的影城入口與名牌牛仔褲展售場之間夾著如長屋般狹長的小店鋪,倘若是快不經過的購物客,肯地會看漏了眼。

事實上,要不是我如此沮喪,恐怕也不會發覺這地方。我為了轉換心情,特地租了台車到購物廣場散心,卻坐在那猶如棒球場般廣大的入口休息區長椅上想著該做什麼,發了好一陣子呆。

眼前是影城入口,貼著上映中的電影宣傳照。長期放映的文藝愛情片、新上檔的科幻片、下星期肯定下檔的超B級低預算殺戮恐怖片、肌肉演員一字排開的動作片,和已惡搞為賣點的無厘頭搞笑片等等。換作平時,這麼豐富齊全的陣容肯定讓我高興得尖叫,但今天卻連片名的意思都搞不太懂。事實上,我實在沒心情看電影;總覺得不管看哪一片,都只會落得更加沮喪。

話雖如此,我也不認為在寬廣的購物中心裡閑逛,心情就能好轉。雖然才剛來,還是回飯店吧——正當我如此想著並起身時,「鮮雞屋」那塊在巨大購物廣場中顯得異常低調的小招牌映入了眼帘。

對喔!難得來了,何不吃點東西再走?念頭一轉,我走進了那家店。原本以為,既然名叫鮮雞屋多半是賣炸雞的店吧……結果一進店門,看了菜單後大吃一驚,原來「鮮雞屋」是間雞肉漢堡店。這倒也還好,只是說了你可別驚訝——他們的菜單竟然只有這一道。沒錯,就只有雞肉漢堡一種。雖然勉強還有薯條,卻不能選擇大或小。

更經典的是飲料。這裡完全沒有碳酸飲料,只有冰紅茶,而且不附砂糖或奶精,當然也不能選擇大小。至於點心,更是別想奢望。

真是間無心經營的店鋪啊!店內的面積尤為其甚,雖然從招牌及入口大小即已心裡有數,但實際上卻比預料的還要來得狹小。

桌子只擺了兩張,尺寸媲美西洋棋盤。雖然每張桌子各附了兩張椅子,但要是坐下一人,恐怕就要客滿了。而且店裡還有吧台……就和日本的居酒屋一般風情,櫃檯前擺著兩張長腳椅。我還是頭一次在美國的漢堡店中看見吧台,至少我在麥當勞、漢堡王、溫蒂漢堡、肯德基及小騎士中從沒有見過。

光是這些就讓我充滿了誤入異世界的異樣感,而這間店更值得大書特書的,便是那個「物體」。

究竟該怎麼形容「它」?高從地面至天花板,寬可容納兩人並肩而過;就像是在店內化妝室前的牆上半嵌著一個巨大茶葉罐一般,成了個突出的半圓形,看來倒有幾分飯店旋轉門的味道。

茶葉罐的中央有個長方形的凹槽,成了門扉。不,其實我並不確定是門與否,但上頭有兩個陳舊的葉片鎖,應該是門扉之類的東西吧!

倘若有人對我說那是座神像,我鐵定深信不疑;因為它散發著一股波動,能讓見者引起某種誤入墓地似的異樣錯覺。

要是沒有招牌或菜單,沒人會認為這是家漢堡店。當我踏入店內的瞬間,不由得縮起了身子,直覺自己做了個不智之舉。事實上,店裡不見其他客人,只有個貌似店員的黑人男性佇立於櫃檯彼端的廚房裡,看來上至接待下至打雜,全都是由他一人兼任。說得好聽點是精簡,說得難聽點是放任其自生自滅,總之氣氛異樣地荒涼。

我才想著還是回去吧,卻晚了一步——我的眼睛和男店員對上了。雖然他並未瞪我,也未威嚇我,但我總覺得不好再折回去。這種時候,我總要咒罵自己的優柔寡斷。事實上,要是這時候我返身離去,就不會被捲入那愚蠢至極的大騷動里了——

既然橫豎要買,其實外帶也無妨,但我卻漠然地往櫃檯前坐下。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對於那個「物體」無法自制的好奇心。

接過手來的雞肉漢堡出乎意料地美味,更助長了我的氣勢,因此我鼓起勇氣,詢問黑人店員那究竟為何。一問之下,卻得到「避難所」這個意外的答案。

「這家店的老闆還真是謹慎啊!竟然為了核戰準備這種東西。」

「老闆?」店員仍板著一張臉,彷彿露出笑容會少塊肉似的,但或許是閑的發慌,他話匣子大開:「不,不是啦!這個本來就有了,不是為了這家店特地蓋的。」

「什麼意思?」

「我也不清楚,聽說這裡從前是軍隊的設施。」

「咦?那又怎麼會變成這種購物廣場?」

「大概是因為用不著了吧!畢竟冷戰也結束了。」別看我這幅德行,我可是學富五車,別把你對勞工階級的成見套在我身上——他像是想這麼說似的裝腔作勢一番。「這一帶變得這麼繁榮,是近幾年的事;聽說從前是個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荒野,是現任州長上任後,才一口氣發展起來的。國宅越蓋越多,人口膨脹兩倍以上,購物廣場就是看準了這些人的荷包,才進駐到這種偏僻的鄉下地方來。」

「所以原來蓋在這裡的軍事設施也被拆除了?」

「對,這玩意兒算是當時的遺迹。說是避難所,其實裡面已經沒任何糧食和設施,所以就算髮生萬一,窩進裡頭也沒用。」

「既然如此,」我用吸管啜了一口完全不帶甜味的冰紅茶。「為什麼不幹脆把這個避難所也拆了?」

「誰知道?八成是蓋得太牢固,想拆也拆不掉吧!」

「原來如此。對了,」將嘴巴移開吸管後,我揚了揚塑膠制的杯子。「不放砂糖也不放奶精,是你們的規矩嗎?難道是出於宗教上的理由?」

「你……」雖然被櫃檯擋住而看不見,不過店員似乎停下了打理雜務的手,凝視著我。「是哪裡人?」

「你是問國籍?我是日本人。」

「英文說得真好啊!」在他皺眉的同時,又揚起了嘴角,浮現頭一個笑容,表情相當複雜。「我還以為你是美國人。」

「我前前後後在美國各地待了八年左右。」

「為了工作?」

「不,是讀大學,還有研究所。」

「哎呀不得了,」他吹了個口哨。「原來是博士先生啊?」

「不,功虧一簣,只讀到碩士。」

「那你現在住這邊?」

他似乎真的很閑,才剛走出廚房,便大搖大擺地坐在桌旁,並從制服的圍裙中取出萬寶路香煙遞給我。

「不,我不抽煙。」

「我叫巴比。」帶著黑人特有腔調、拉高每個音節尾端說話的店員,以更粗俗的口吻自我介紹。「巴比·韋伯。」

「我叫江利夫(えりお Erio),苫(とま Toma)江利夫。」

「艾利歐?」

「這樣發音也能通——不,我現在不住這邊。」我姑且先回覆剛才懸而未解的問題。「我在日本的綜合電機廠商工作。」

「東芝?還是松下?」

「都不是。規模少了一點,不過差不多了。」

「那你這次是來出差?」

「不……」

其實讓巴比這種僅止於一面之緣的外人知道緣由也無妨,但我的內心就是忍不住動搖。再說,我是來散心的,要我在這種地方回憶起傷心的原因,未免不合情理。

「——來辦私事。」

「觀光啊?」

「差不多啦!」

「我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巴比一面發出尖銳的嘻嘻笑聲,一面朝著天花板吐出煙。「不然怎麼會沒事找事,跑到這種店裡來?」

「本地人不來這裡吃飯啊?」

「看就知道了吧?你是今天第二個光顧的客人。」

我忍不住看了自己的手錶一眼。現在是晚上七點,廣場中的店面已經關了好幾個;最晚場次的電影正要開始,是以大門仍開著,但通道上的照明已漸漸熄去。營業時間即將結束,來店的客人竟只有兩位?

「那還……真是驚人啊!」

「對吧?呃,那我就來回答你剛才的問題吧!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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