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皆平衡

斯特里特之所以看得見標牌,是因為他不得不把車子駛到路邊,好去嘔吐。這陣子他經常吐,而且事前也很少有什麼徵兆——有時候一陣噁心,有時候嘴後面冒出一股粗重的味道,有時候根本什麼都沒有;就只嘔哇一聲,東西就吐出來了。

這使得開車有點風險,不過,現在他還是經常開車,一方面是因為,到了晚秋,他就不能開車了;另一方面是因為,他還有許多事情要考慮。他的思路向來都是在開車的時候最活躍。

他把車子開到哈里斯大道的支路上。

這條路非常寬闊,長兩英里,位於德里縣機場邊上,路邊一帶大多是汽車旅館和五金倉庫。這一帶白天非常繁忙,因為除了服務機場之外,它還連接了德里縣的東西兩端,不過,一到傍晚,路上就空空落落的了。斯特里特把車開到自行車車道,從客座上擺著的一堆塑料袋裡頭抓了一隻,把臉伸進袋子,任由自己稀里嘩啦地嘔吐。

晚餐就這樣以另外一種形式再次出現了。

或者說,只要他睜開雙眼,他就能再次看見自己吃過的晚餐。可他沒睜。只要你見過一回嘔吐物,就等於目睹過所有的了。

嘔吐階段剛開始的時候,一點兒痛苦都沒有。漢德森醫生已經提醒過他,這種情況會有變化,而且,就在上個星期,情況確實變化了。還算不上很疼;只是由內臟傳來一陣閃電般的襲擊,然後蔓延至喉嚨里,像是胃酸過多引起的消化不良。癥狀來了,然後,就消失了。不過,這種癥狀會變得越來越嚴重的,漢德森醫生曾這樣跟他說過。

他把頭從袋子里抬起來,打開放手套的盒子,取出一根扎麵包的金屬繩,趁氣味還沒有瀰漫到整個車廂時,把吐出的晚飯系好。他朝右看了看,發現一隻臨時的垃圾筐,廢紙簍的一側印著一隻樂呵呵地低垂著耳朵的狗,還有垃圾入簍的字樣。

斯特里特下了車,走到垃圾筐旁邊,把剛從虛弱的體內吐出來的東西放了進去。

夏日的太陽此時正懸在機場平坦的場地上空,紅彤彤的;他的影子尾隨著腳後跟,長長的,單薄得有些嚇人,就像是四個月之後的情形,那時候,他的身體會完全被癌症擊垮,癌症好像不久就要把他活生生地吞噬掉。

他轉回到車旁,這才看清了橫跨公路的標牌。起初——大概是因為他眼睛還在流淚吧——他以為上面寫著頭髮增生。而後,他眨了眨眼睛,才發現,實際上,標牌上面寫的是公道延長。這些字下面的字寫得更小:公道價格。

公道延長,公道價格。聽起來不錯,而且似乎有些道理。

支路遠處的一側,也就是縣城機場柵欄的外圍,有段路是用沙礫鋪成的。白天繁忙的時候,許多人就在那裡擺擺路邊的地攤。斯特里特整整一生的時光都是在緬因州小小的德里城裡度過的。這些年,他一直目睹人們春天在那兒賣新鮮的卷牙,夏天在那裡賣新鮮的漿果和玉米棒子,還有差不多一年四季人們都在那裡賣龍蝦。

在泥濘的雨季,有個叫雪人的瘋老頭子佔了這個地方,兜售那些從破爛堆里撿來的小玩意兒,那些東西冬天被人們遺棄,要待到積雪融化才會暴露出來。許多年前,斯特里特從老頭那兒買了個模樣好看的布娃娃,想送給女兒梅。梅那時才兩歲或者三歲。他犯了個錯誤,把布娃娃的來歷告訴了詹妮。詹妮讓他把那東西扔掉。

「難道我們能把這布娃娃煮一煮,給它消毒殺菌?」她質問道,「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聰明人會做這麼愚蠢的事情。」

不過,癌症可不管你的智商,聰明也好,愚蠢也罷。

有一張牌桌撐在那兒,雪人就曾在上面展示他叫賣的玩意兒。一把又大又黃的雨傘斜立著,給坐在桌子後面矮墩墩的老漢擋住了落日的紅色光輝。

斯特里特在車子前面站立了一會兒,本來都要上車了(矮墩墩的老人根本就沒注意到他;他好像在看攜帶型的小電視),可好奇心攫住了他。他看了看馬路,什麼也沒見著——可以料想,支路在這時刻如同死了一般寂靜,所有上下班的人都在家裡吃著晚飯呢,把他們沒有癌症的狀態視為理所當然——然後,便穿過四條空蕩蕩的車道。他皮包骨頭的影子——尚未到來的斯特里特幽靈,遠遠地落在了身後。

矮墩墩的老漢抬頭來看。

「啊,你好。」

他說道。在他關掉電視前,斯特里特發現這傢伙正在看《新聞內幕》。

「今晚還好吧?」

「哦,我不知道你好不好,不過我這一向比原來好了。」斯特里特答道,「現在這個點兒還在賣東西,有點晚了吧?高峰過後,這裡的車輛就很少了。而且,這兒是機場的背面,除了貨物配送之外,什麼也沒有。過路客一般都從威奇安姆大街進來。」

「是啊,」矮墩墩的老漢說道,「運氣背,區域劃分的時候把像我這樣的路邊攤都分到這邊了。」他對世道的不公搖搖頭,「我本打算收拾攤位,七點鐘回家,不過有個感覺,還會有個顧客要過來。」

斯特里特朝桌上看看,發現除了電視,沒什麼可賣的玩意兒(除非電視機要出售),便笑了笑。

「我算不上顧客吧,請問,怎麼稱呼你?」

「喬治·艾爾韋德。」矮墩墩的老漢說著站了起來,一邊伸出同樣胖墩墩的手。

斯特里特握了握他的手。

「我叫戴維·斯特里特。我不能算你的顧客,因為我都不知道你在賣什麼東西。一開始,我以為標牌上寫的是頭髮增生呢。」

「你想要增生頭髮嗎?」艾爾韋德問道,並朝他上下審視了一番。

「我這麼問,是因為你的頭髮好像有點少。」

「很快會掉光的,」斯特里特說道,「我在接受化療。」

「哦,天哪。對不起。」

「沒關係。雖然化療不知道會化到什麼程度……」他聳了聳肩。對一個陌生人說出這些話來是多麼容易啊,他不禁感喟。

就連自己的孩子,他也還沒對他們說這些,當然,詹妮肯定知道。

「治癒的可能性不大嗎?」艾爾韋德詢問道。他的語氣里透著質樸的同情——不多,也不少——斯特里特覺得自己的眼睛裡充盈著淚水。在詹妮面前,哭泣讓他感到尷尬極了,不過,他就僅僅哭過兩回。

而在這兒,跟這個陌生人在一起,哭泣好像是再正常不過了。可他還是從褲袋裡掏出了手帕,把眼淚揩掉。一架小飛機飛來,準備降落。在紅太陽的映襯下,小飛機看起來像只挪動的十字架剪影。

「我聽到的說法都是沒希望了,」斯特里特說道,「因此,我想化療僅僅是……我不知道……」

「為治療而治療?」

斯特里特大笑起來,「正是這樣。」

「也許你得考慮一下,把化療換成額外的止痛藥。或者,你可以跟我做一樁生意。」

「就像我開始說的那樣,只有等我知道了你在賣什麼,我才有可能真正成為你的顧客。」

「哦,好,大多數人管我賣的東西叫蛇油。」艾爾韋德笑眯眯地說道,在桌子後面一下子興奮起來。斯特里特注意到,雖然喬治·艾爾韋德胖墩墩的,不過他的影子倒是瘦瘦的,看起來病懨懨,跟斯特里特自己的影子一樣。他想,隨著黃昏來臨,每個人的影子都開始呈現病態,尤其是在八月份,黃昏非常漫長,苟延殘喘似的,有些令人不大開心。

「我看不到瓶子啊。」斯特里特說道。

艾爾韋德把手撐在桌上,身子湊了過來,頓時看起來像是一副做生意的樣子。

「我賣延長產品。」

「和這條路的名字很像嘛。」

「我倒從來沒注意過這一點,不過,我覺得你說得對。雖然有時候一支雪茄不過就是一攤煙霧,巧合也只是巧合。但是人人都想延長,斯特里特先生。要是你是個年輕女子,喜愛購物,我會給你延長信貸。要是你是個男人,雞巴長得小——遺傳可能就這樣殘酷啊——我會給你延長雞巴。」

斯特里特為這句赤裸裸的話感到既驚又喜。一個月當中頭一回——自從診斷以來——他忘卻了自己正在遭受迅速蔓延的癌症帶來的痛苦。

「你在逗我玩呢。」

「哦,我可是個了不起的玩笑家,不過,我從不拿生意開玩笑。我一生出售過無數的雞巴延長物,有一段時間,在亞利桑那州,人們叫我大雞巴艾爾。我可是完完全全地實話實說,不過,對我來說倒是好事,我既不要求你,也不期望你相信我說的話。矮子經常需要增加身高。要是你確實需要增加頭髮,斯特里特先生,我很樂意給你提供增發產品。」

「大鼻子的人——就像吉米,杜朗特那樣——能否弄個小鼻子呢?」

艾爾搖搖頭,笑了。

「這回是你在逗我玩啦。答案是不能。你要是需要縮減的話,就得到別處去了。我只賣延長產品,非常美國化的產品。我把延長愛情的產品,有時稱為愛情飲劑,賣給失戀的人;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