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魔女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三天過去了,蘆川美鶴還沒有回來。

據說石岡的兩名同夥幾乎都已復原。只是那天晚上的記憶消失無蹤而已。石岡本人則仍是丟了魂的樣子,即便睜著眼也是視而不見。搖他沒反應,問也不答話。

從媽媽那裡聽說這些情況時,亘突然聯想到大松香織的模樣。他努力要抹掉這個聯想。他討厭吧香織和石岡放在一起想。

石岡健兒一夥身上發生過什麼事呢?

失蹤的蘆川美鶴平安無事嗎?

誰都想知道,誰都牽掛著。但這個謎的答案,只有亘知道。地球上唯一知道一切的人,是三谷亘。

然而——睡過第一晚,又過了第二晚時,亘心中的記憶又開始淡薄了。與「幻界」相關的真實情況,只有亘知道的事,在記憶中漸漸淡化下去。

沒有像上次那樣完全消失。只是跟長期擱置的水彩畫一樣,去掉了色彩,線描斑駁起來。所有一切都退色了,變得越來越難以辨認。也不妨說,是變得越來越難以捕捉。

不過,只有感情留存,恐懼,以及不早點找出來的話事態會很嚴重——這樣一種焦慮的心情。

所以,亘非常混亂。他變得容易發怒,在夢中哭泣,即使夢醒了還總要去窺測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因此語無倫次,食不下咽。

於是,在進入暑假正好頭一周的早上,亘無意中突然發現,自己鬧出了一件大事。

他記得前一天晚上,因為怕黑,他開著所有燈入睡。原以為不可能睡著,但一閉上眼,黑暗隨即湧來,他像溺水一樣被捲入其中。這時,夢境隨即展開。又是駭人的夢。他被有翼的怪物追趕,驚呼著奔逃,沒有人援手,也無處可逃。

拚命狂奔,胸膛難受欲裂之時,有人聽見了他的呼喊。是媽媽!就在察覺的瞬間,亘從夢中蹦了出來,彷彿從炮身射出的炮彈。

媽媽的臉就在眼前。她面如土色,受了傷。嘴唇裂開,眼睛下方有淤青,頭髮亂七八糟。媽媽穿著短袖睡衣,裸露的手臂布滿慘不忍睹的抓痕。

「媽媽——您怎麼啦?」

亘這一問,媽媽「哇」一聲大哭起來。

「唉呀,這下就好,亘。你恢複正常了啊,太好啦,太好啦。」

媽媽邊哭邊搖著亘的身體。亘像嬰兒一樣被媽媽抱著。隔著低頭哭泣的媽媽,看見了可怕的情景。

這是——我的房間?

書櫃倒了,玻璃窗上有裂痕。床罩撕扯得破破爛爛,上面落下白白的東西,是羽毛枕頭的芯。書桌上的筆記本和書也都撕的亂七八糟,幾乎不復原來模樣。牆上一眼望去,僅觸目可見處便有三處凹痕,就像是有人狠踹了一腳似的。

有人弄的?

是誰?

是我。是我乾的。

「媽媽,是我弄成這樣的?」

亘膽戰心驚地問道。媽媽邊用手背拭淚,邊說道:

「沒關係,你做夢了,在夢中鬧的。所以你不是故意的,不能怪你。」

媽媽撫著亘的頭,緊緊地擁抱著他。不過,亘想到了另一個可怕的現實,身體變得僵硬。

媽媽的傷,也是我弄得。

——這下好了,恢複正常了。

我之前神經失常了。

我神經失常,毆打了媽媽。

「對不起。」

亘喃喃道,媽媽又放聲大哭,說不是你不好,是媽媽不好。

「讓你這樣子受苦——是爸爸媽媽的責任啊。都是我們不好啊。對不起呀,亘。你原諒爸爸和媽媽吧。」

不是那樣的,媽媽。我——我知道了別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很害怕——所以我幾乎要瘋掉了。

「不關爸爸媽媽的事。有各種各樣可怕的事——像朋友的事情之類的,所以,我……」

他斷斷續續地嘟囔道。此時他才發現,自己也是遍體鱗傷,撞傷,擦傷。這些也是自己弄成的吧。

「對呀。發生了那麼可怕的事件,當然會害怕了。」媽媽抽噎著說道,「正因為這樣,得在家好好守護才行。可我們卻無所作為。作為父母親,真是不夠格啊。」

稍微平靜下來之後,媽媽取出急救箱,料理了自己和亘的傷。亘還好說,看情況媽媽該上醫院,可無論怎麼勸說,媽媽只是笑說,沒事,有葯了。

「真的,不算什麼事。」

去看醫生的話,可能要被問到是怎麼受傷的吧。那麼一來,不論怎麼遮掩,恐怕都會被看穿是我胡鬧弄傷了媽媽。亘醒悟到,媽媽是擔心這一點。

亘離開自己的房間,被安置到爸爸用過的床上。

「這陣子,你幾乎每晚都做噩夢,自己察覺到嗎?」

「沒有。完全沒感覺。」

「那可就睡不成覺啦。你臉色多差呀。再睡一會兒。媽媽就在你身邊,不用怕。」

雖然不可能入睡,但為了讓媽媽安心,亘假裝睡著了。

媽媽往各處打電話。其中一個電話是打給學校,和老師交換意見。自從石岡一夥出事,即便是在暑假裡,老師們也天天回校。

雖然談話內容不清楚,但還是有「心理諮詢」這樣的片言隻語進入耳中。

給小田原的外婆也打了電話,媽媽又哭了。接下來好像是「路」伯伯。這回沒哭,生氣了。

亘暫且放心了,他緩緩地通過記憶的深處眺望著帶著黑色翅膀的生物。他還回想起極難聞的怪味兒。

「假如你說什麼也不來的話,我就上你公司去!你覺得怎麼樣?」

突然,媽媽大聲說道。他當然是在講電話。是跟誰說話呢?亘在床上豎耳傾聽,但和在自己房間是不一樣,這裡與起居室不相鄰,聽不清楚。「你來——親眼——看看吧。我——可是——多麼難受——亘呢——」

雖然斷斷續續,可聽得出媽媽很激動。

之後過了約30分鐘,門開了,媽媽走了進來。

「怎麼樣?睡著了嗎?」媽媽和藹地問道。

「嗯。」

「太好啦。想吃什麼嗎?給你做蛋包飯?」

「嗯。」

媽媽笑一笑,說道:「爸爸今天晚上回來。我們三個人一起好好說說話。」

亘仰望媽媽。媽媽臉上的表情,使他沒法再往下細問,「是真的?」「是爸爸自己說要來的?」或者「媽媽剛才大聲通電話的人就是爸爸嗎?」

她並不是沉穩安詳的樣子,也不是放心鬆弛的模樣,反而是一幅彆扭的神態。她笑容里的開朗,似有若無,難以捉摸。

漫長的下午,媽媽就一直在廚房裡度過。她在做菜。悄悄走進窺探一下,做的都是爸爸和亘喜歡的菜式。

亘難受起來。他感覺呼吸不暢,不時要特別做深呼吸才行。眼看著媽媽切菜,炒菜,把雞烤得香香的,亘卻感到腳尖發涼。明知稍後要發生很不好的事,卻有一半心思在等待。當然這並不是期待,但毫無疑問是在等待著。心撲通撲通地跳。

要說這是為什麼,就是還在想:也許有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讓深感不妙的預感落空吧?

這可是父親回家呀。

不過——另一方面,亘聽見自己身體的小小亘在心底里呼喊——兩手放在嘴邊圍成喇叭筒狀:現在要爸爸來是不對的呀。肯定不會有好結果。不明白?噢,還不明白?

對,是不明白。

麻利地忙著的媽媽,身子驟然瘦削起來。亘光顧著自己的事情了,頭一次這樣注視媽媽。在我亂成一團的時候,媽媽一個人在哭泣、生氣、害怕、胡鬧、消沉,我對這一切卻視而不見。

門鈴響了。

亘喉頭「咕嘟」一聲,反射性地看看時鐘。正好晚上七點。

媽媽關掉煤氣灶,回頭望向亘。「是爸爸。給他開門吧。」她很緊張,聲音走調。

亘機械地挪動腿腳,走向大門。握住門把時,他感覺「撲通撲通」的心跳一直傳遞到手指尖。

打開門。

門口站著一個陌生女人。

不是爸爸。推銷的吧。在他放心地調整呼吸的時候,那人說話了。

「你是亘君?你媽媽在家嗎?我是田中理香子。」

聽過這個聲音——亘有這種感覺。

是之前的電話。那個把亘誤認作媽媽、顧自怒氣沖沖地說話的女人的聲音。

這個人是爸爸的女人。

女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亘看。她個子很高。大約比媽媽高十厘米吧。她穿著淺藍色的套裝,襯衣領子雪白,脖子上掛著銀鏈。隱約聞到香水氣味,是那種不是同乘電梯、下班回家的女人的香水味兒。

這個人並不如預想中年輕。雖然她化了很好的妝,穿得很時尚,但年齡肯定跟媽媽差不多。

在亘愕然之際,媽媽已來到她身後。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比剛才更走調的聲音。亘害怕得無法回頭看。他怕媽媽。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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