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滅

十一月的一個星期天,陽光明媚的午後,刑露和徐承勛坐船來到梅窩。徐承勛一個做陶藝的朋友在島上的祖屋舉辦作品展。

那幢祖屋位於長沙的山腰下,經過一片農田和一條溪澗,抄小路就到。房子只有一層高,看來已經很老了,大門的兩旁,掛著一副舊的新春對聯和一對紅燈籠,門檻是木造的。

徐承勛牽著刑露的手走進屋裡去,他們穿過一個寬闊的中庭時,幾隻懶洋洋的老黃狗趴在那兒睡午覺,看到陌生人,頭也不抬一下。

許多朋友已經到了,三三兩兩擠在一起高談闊論,其中有一些是刑露見過的。徐承勛把刑露介紹給女主人。她皮膚黝黑,身材很高,身上穿一襲白色的寬鬆裙子,赤著一雙腳,眼睛周圍長滿雀斑,厚厚的嘴唇笑起來往上翹,一把長發挽成一個髻,耳背上隨意地插著一朵蘭花。這是一張奇怪的臉,五官都不漂亮,合起來卻充滿野性的吸引力。

女主人跟刑露握手,那個性感的嘴巴笑著說:

「我從沒見過徐承勛帶女朋友出來,還以為他是不喜歡女人呢!原來他要求這麼高!」

刑露客氣地笑笑。

這位女主人瞥了徐承勛一眼,對刑露說:

「他是個好男人,要是你哪天不要他,通知我一聲!他可是很槍手的呀!」

刑露心裡想著:

「這個女人說話很無禮呢!」

不過,刑露還是露出一張笑臉。

然後,他們走入人群里,跟朋友打招呼,欣賞女主人的作品,也去看看屋後那個用來燒陶的巨大的土窯。

到了接近黃昏的時候,大家都有一點懶洋洋了,坐到一邊吃著糕點喝著下午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徐承勛在刑露耳邊說:

「我們出去走走!」

於是,他們悄悄溜了出去。

他們沿著一條小路漫無目的地往山上走。

刑露看了看徐承勛說:

「主人家好像很喜歡你呢!」

徐承勛笑開了,說:

「怎麼可能?」

刑露說:

「人家都說得那麼明白了,只有你不知道!」

徐承勛說:

「她鬧著玩的。她這個人,性格像男孩子!」

刑露酸溜溜地說:

「是嗎?」

突然之間,她不說話了,默默地走著。她為什麼要妒忌呢?妒忌是危險的,就像一段樂章的留白,留白之後,必然是更激揚的感情。

徐承勛握住她的手,緊張地問:

「你怎麼了?我跟她真的什麼也沒有!」

刑露淡然地笑了,說:

「你看你,用得著這麼認真嗎?跟你玩玩罷了!」

不知不覺間,他們爬到山頂了,一幢漂亮的白色英式平房出現在面前。只有一層高的房子,屋頂伸出了一個煙囪,是山上唯一的一座建築物,房子用白色的木柵欄圍了起來,欄柵里種滿了花。一條傻頭傻腦的黑色捲毛小狗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朝刑露猛搖著尾巴。刑露眯著眼睛笑了。

她停住腳說:

「奇怪!這裡怎麼會有一幢房子呢?」

徐承勛在她身邊說:

「你看!」

刑露轉過身去,在這裡,可以俯瞰山下一片野樹林,遼闊的天際掛著一輪落日,刑露看到了大海和大海那邊默然無語的浪花。

她以前嚮往的是月光下的大宅,鋪上大理石的迴廊和華麗的水晶吊燈下的繁華繽紛,從來就沒羨慕過田園的幽靜和樹林里的蟲鳴。然而,這幢白色平房和眼前的景色,讓她驚嘆。

那頭小黑狗朝刑露汪汪地叫。刑露低下頭去看它,它撒嬌似的趴在她腳背上,水汪汪的黑眼睛抬起來看她。她終於把它抱了起來。

有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它最喜歡纏住美麗的女孩子!」

刑露和徐承勛同時轉過臉去,發現一個慈祥的老人站在欄柵里,手上拎著一個澆花用的大水桶,看來是這裡的花匠。

徐承勛首先開口問:

「老伯伯,這裡有人住的嗎?」

老人回答說:

「主人一家只有夏天來避暑。這裡的山風很涼快!」

老人接著又說:

「你們要不要進來參觀一下?」

刑露和徐承勛對望一笑,幾乎同時說:

「好啊!」

老人領他們經過屋前的花園進屋裡去。屋裡的陳設很樸素,挑高的天花板垂掛著幾把白色的吊扇,地板是木造的,傢具全都是藤織的,牆上有一個古老的壁爐。穿過客廳的一排落地玻璃門,來到迴廊上,那兒吊著一個藤鞦韆。他們腳下就是那片山和海。

刑露雀躍地坐到藤鞦韆里,盪著鞦韆嘆息著說:

「這裡好美啊!」

看到刑露那麼快樂,徐承勛說:

「等我將來成了名,我要把這幢平房買下來送給你!我們一塊兒住在這裡!在這裡畫畫。」

刑露抬起臉來,看著徐承勛說:

「你有沒有聽過一個窮畫家和一幢房子的故事?」

徐承勛皺了皺眉,表示他沒聽過。

刑露摩挲著俯伏在她懷中的小黑狗,腳尖踩在地上說: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窮畫家。一天,這個窮畫家和他的妻子來到一個幽靜的小島,發現了一幢兩個人都很喜歡的房子。

「那個窮畫家跟妻子說:『將來等我成了名,有很多錢,我要把這幢房子買下來,我們就住在這裡,一直到老。』

「許多年後,這位窮畫家真的成名了,賺到很多錢。他跟妻子住在市中心一間豪華的公寓里,不時忙著應酬。

「一天,妻子跟他說:『我們不是說過要把小島上那幢房子買下來,住在那兒的嗎?』畫家回答說:『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誰要住在那個什麼都沒有的小島上!』」

徐承勛抓住鞦韆,彎下身去,凝視著刑露說: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刑露說:

「你真的從來沒聽過這故事嗎?人是會改變的。」

徐承勛望著刑露說:

「我說到就會做到!」

刑露茫然的大眼睛越過他的頭頂,看到天邊一抹橘子色的殘雲,覺得有些涼意。於是,她把懷裡的小狗放走,站起來說:

「太陽下山了,我們走吧!」

離開這幢白色平房時,那條小黑狗在她身後追趕著,刑露並沒有回頭多看一眼。

第二天,刑露生病了。這種痛楚幾乎每個月那幾天都來折磨她,可這一次卻特別嚴重。從早上開始,她就覺得肚子痙攣,渾身發冷。她蜷縮在被窩裡,額上冒出細細的汗珠。

她打了一通電話回去咖啡店請假,以為睡一會兒就會好過來。然而,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小聲地呻吟著,那種痛苦愈來愈劇烈。她想起曾經讀過一本書,說狗兒能夠聞到血的味道、病人的味道和即將死去的人身上的味道,她終於明白昨天那頭捲毛小黑狗為什麼老是追趕著她了。

她虛弱地走下床,想找些葯。但是,醫生上次開給她的葯已經吃完了。她走到明真的房間,想請她帶她去看醫生。床上沒有人,刑露看看床頭的那個鐘,原來已經是午後一點鐘,明真上班去了。

她本來想換件衣服去看醫生,可是,想到要走下三層樓的樓梯,回來的時候又要爬上三層樓的樓梯,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她回到床上,忍受著小腹的抽痛,屈曲著兩條腿,在被窩裡有如受傷小動物般發著抖。模模糊糊的時候,床邊的電話響起鈴聲,她伸手去抓起話筒,說了一聲:

「喂?」

「你怎麼了?沒去上班嗎?」是徐承勛的聲音。

刑露回答說:

「我……不……舒……服……」

徐承勛緊張地問:

「你哪裡不舒服?嚴重嗎?」

刑露發啞的聲音說:

「我睡一會兒就好。」

徐承勛說:

「我過來帶你去看醫生!」

刑露昏昏沉沉地說:

「不……用……了。」

然而,十幾分鐘之後,門鈴響了。

刑露從枕頭上轉過臉來。她臉龐周圍的頭髮濕了,身上穿一襲白色的睡裙,汗濕了的裙子粘著背。她顫抖著坐起來,雙手摸著臉,心裡想著:

「不能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他會不愛我的!」

她想擦點口紅,可是,她已經一點兒氣力也沒有了。

門鈴又再催促著,她跋著床邊的一雙粉紅色毛拖鞋,扶著牆壁緩緩走去開門。門一打開,她看到徐承勛站在那兒,他上氣不接下氣地,一張臉變得通紅,一定是一口氣從樓下奔跑上來的。

徐承勛扶著她,問她:

「你怎麼了?」

她怪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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