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午後,有人撳門鈴,方惠棗跑去開門,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門外,男人的頭髮有點白,身上穿一件深藍色的呢大衣,看得出十分講究。
「請問李澄在不在?」
「你是——」
「我是他爸爸。」她看看他的五官和神氣,倒是跟李澄很相似。
「你一定是阿澄的女朋友方小姐吧,是阿澈把這裡的地址告訴我的。」
「世伯,你請坐,阿澄出去了。」
「是嗎?」他有點兒失望。
「今天早上說是去踢足球,我看也差不多時候回來了。世伯你要喝些什麼?」
「有咖啡嗎?」
「只有即沖的,我去調一杯。」
「謝謝你。」
她把調好的即沖咖啡端出來。
「謝謝你。」
「這輛腳踏車好漂亮。」他童心未泯的騎在腳踏車上。
「嗯。」
「阿澄很喜歡踢足球的。」他說。
「是的。」
「我一點也不懂足球。小時候他常嚷著要我帶他去看球賽,但我經常不在香港。」
「世伯你去過很多地方嗎?」
「你說得出的地方我都去過了,我剛剛就從芬蘭回來。」
「芬蘭是不是很寒冷?」
「冷得幾乎失去做人的鬥志。我在洛凡尼米聖誕老人村跟聖誕老人拍了張照片。」他興緻勃勃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給她看。
照片中,他和一個約莫二十來歲的中國籍女孩子親昵地站在聖誕老人的鹿車旁邊跟聖誕老人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年輕女孩子肯定不是李澄的媽媽,看來倒象是他爸爸的女朋友。
「有機會你也去看看。」他說。
「這麼遙遠的地方,不知道這輩子會不會有機會去。」她笑說。
他看看手錶,說:「我要走了。」
「你不等他嗎?」
「我約了人。」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門票來,說:「周末晚上有一場球賽,聽說很難買到門票,朋友特地讓出兩張給我,我想和阿澄一起去。我們兩父子從沒試過一起看球賽。他周末晚上有空嗎?」
「我看應該可以的。」
「那就麻煩你告訴他,開場前二十分鐘,我在球場外面等他。」
「我會告訴他的。」她接過他手上那張門票。
他走了不久,李澄就回來了。
「你爸爸剛剛來過。」
「他找我有什麼事?」他冷冷的問。
「他有周末那場球賽的門票,叫我交給你,他約你開場前二十分鐘在球場外面等。」
「他約我看球賽?」他不太相信。小時候,他常嚷著叫他帶他去看球賽,他總是叫他自己去,現在他竟然說要和他一起去看球賽,如果要補償些什麼,也都已經太遲。
「你會去嗎?」
「不去。」
「這是本年度最精採的一場球賽嗎?」
「是的。」
「那你為什麼不去?我看得出他很想你去,他今天等了你很久。」
「那他為什麼不等我回來?」
「他約了人。」
「那就是呀。」
「你不是很渴望他陪你看球賽的嗎?去吧。」她不知道他和他爸爸有什麼問題,但她看得出他們彼此都在意對方。
他搖頭。
「答應我吧,好嗎?」她抱著他的胳膊說。
他沒有再拒絕。
「那就算是答應了。」她笑說。
這一天,李澄去看球賽,臨行之前,方惠棗塞了一袋咖啡豆給他。
「這是什麼?」
「給你爸爸的,我昨天特地去買的。店裡的人說是最好的,不知道他喜不喜歡這種味道,那天家裡沒有好的咖啡招待他,不好意思嘛。就說是我送給他的,讓我拿點印象分。」她俏皮地說。
「快去!別要他等你。」她催促他快點出門。
今天很寒冷,李澄穿了一件呢短大衣,滿懷希望在球場外面等爸爸。他一直渴望接近爸爸,但是幾乎每一次都弄得很僵,他想,這一次或許不同。
球賽已經開始了,球場外面只剩下他一個人站在刺骨寒風中等他的爸爸。
他是不會來的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是在他的家人需要他的時候捨棄他們。李澄把那一包咖啡豆扔進垃圾桶里。
回來的時候,李澄努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那場球賽精采嗎?」她問。
「嗯。」他坐下來掃掃烏德的頭。
「你們談了些什麼?」
「請你不要再管我的事!」他向她咆哮。
她一臉錯愕怔忡。
「他根本沒來!你為什麼要我去?你了解些什麼!」
「對不起——」
「你什麼時候才肯放棄佔有一個人!」他覺得他受夠了,她老是想改變他。
她沒話說,她還可以說什麼呢?她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凶,她更從沒察覺自己在佔有他,她希望他快樂,但為什麼會變成他口中的佔有?
「我出去走走。」他低聲說,「烏德,我們走吧。」他害怕面對這種困局。
他帶著烏德出去,留下她一個人。
他漫無目的在街上走著,烏德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他聽到一首似曾相識的歌,那是從地窖里的鋼琴酒廊傳出來的,不久之前,他光顧過那裡一次,剛巧也是聽到琴師彈這首歌。
「烏德,你不能進去的,你在這裡等我。」他吩咐它。
烏德乖乖地蹲在酒廊外面。
李澄獨個兒走下梯級,來到酒廊。今夜的人客很少,他隨便坐在鋼琴前面,那夜看不清楚琴師的容貌,今夜終於看清楚了,叫他錯愕的是,彈琴的人是周雅志。
她就象那天他見到她在街上走過一樣,燙了一頭垂肩的曲發,一襲黑色的長裙包裹著她那纖瘦的身體,開得高高的裙衩下面露出兩條象白瓷碗那樣白的美腿,眉梢眼角多了幾分滄桑,兀自沉醉在悲傷的調子里。
她抬起頭來,發現了他,跟他一樣錯愕,旋即又低下頭,用十隻手指頭譜出那無奈的調子。彈完了那一曲,她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坐下來,說:「很久不見了。」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上班?」
「錢用完了,要賺點錢過活。」她刻意省略了這其中的故事,淡淡的說。
「你為什麼一個人來?阿棗呢?」
「她在家裡。」
「你們結婚了?」
「還沒有。」
「是的,你也不象會結婚的人。」
她叫了一杯薄荷酒,說:
「我一直很奇怪你們會走在一起。」
他沒搭腔,他不知道她所謂奇怪是指哪一部分。
她呷著薄荷酒說:「有一種女人,一旦愛上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就是她的世界,她餘生唯一的盼望就是跟他相依為命,過著幸福的生活,彷彿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阿棗就是這種女人,你卻是個害怕承諾的人。當一個女人太接近你,就會受到你的打擊。」
「你好象在解剖我。」
「因為我們是同類。」
他望著她,她離開他的時候,他著實傷心了一段日子,除了因為被她背叛了,也同時因為他失去了一個了解他而又願意放任他的女人。
「不過你好象有點改變了。」她說。
「嗯?」他微微怔了一下。
「你眼裡竟然有點溫馴,好象被一個女人照顧得很好似的,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他尷尬地笑了一笑,對男人來說,溫馴不是一個好的形容詞,她讓他覺得他是一頭被人豢養的野獸,已經逐漸失去在野外求生的本能。
李澄從酒廊回來,看到方惠棗躺在床上,她蜷縮著身體,把頭埋在枕頭裡,他幾乎看不到她的臉。她沒有睡著,只是這個時候,如果不閉上眼睛假裝睡覺,也就沒有別的好說。有時候,晚上難過,倒是希望真的會睡著,到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就可以放下一些倔強和固執,當作沒事發生一樣。
他躺在她身邊,一隻手輕輕抱住她的胳膊,是試探,也是投降。她沒有推開他,當他的手觸到她的胳膊時,她整個人好象掉進一窩酸梅湯里,好酸,酸裡面又有甜。她轉過身去,嗅到他呼吸里的酒的氣味。
「你喝了酒嗎?」
他沒說話,只是抱得她更緊一些。
她把頭埋在他胸膛里,當女人知道男人為她而喝酒,心裡總是有點憐惜,也有點自責,也許還有一點自豪。
不下雨的日子,方惠棗會騎著她的腳踏車上班,穿過大街小巷,穿過早晨的微光與黃昏的夕陽。她騎著的,是她的愛情,就象小仙女騎著魔術掃帚一樣,彷彿是會飛上雲端的。
李澄的爸爸後來打過一通電話來,是李澄接的。
「對不起,那天我忘記了。」他說